第85章 泥淖-《流水不长东》

  袁簇生在凉州军户,也算熟知三十六计心思玲珑。

  她并未自己在客栈等宋隽,而是安排了两个亲信带着画像凭证在那等。

  宋隽肯来,足够跟着走了,宋隽不肯来,别无它法。

  就算来的是宋颃,毕竟不是生死仇家,用不着搏命,再多人也没必要。

  这番本已算是稳妥,奈何宋颃与她数十年夫妻知己知彼,先让宋隽独身往客栈寻着了交接之人。

  双方快语确认身份无误,再看宋隽穿的粗糙,是个行路打扮,立即出了客栈上道启程。

  纵马狂奔一阵到了个岔路口,两人却下了马,招呼宋隽也下来。

  待他落地,随即将马匹赶走掩人耳目,另拉着宋隽转入小道,徒步走的是回京方向。

  他以前与张瑾几个京中儿郎常出城踩风踏青,了解周遭地形,走出一段便知路不对。

  防止打草惊蛇,先缓了脚步,拉开些许距离后才停住,手按在腰间一柄短匕上,戒备道:

  “这不是去凉州的路。”

  其中一个亲信摘了覆在脸上的层层葛巾,露出张胡子拉碴面容,哈哈笑道:“你小子是像你娘亲,还挺警神。

  那会客栈人杂讲话不方便,你忘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

  另一人道:“大了,成了盛京白面香馍馍,没你娘那张画像,我是认不出来,先不回凉州,你爹那个狗杂种,肯定是四路八方去追。

  咱们先往京郊住一段时间,叫你娘暗中看看你大哥也好,等过几天再走,路引文书都是齐的,到时候悠哉走。”

  宋隽算是明白了为何当年父亲没能追到袁簇,他三四岁离了凉州,全然认不出谁是谁,握着刀柄仍不肯挪步。

  那胡子脸笑道:“你看你,谁小时候往马尾巴上粘蒺藜球,叫马撂蹄子对着脑袋正中踹。

  要不是我当时手疾眼快,废不上今天这趟工夫了,你小子指定埋马料槽里。”

  宋隽这才模糊记起些童年事,厚驼毡帽围成的帐子,毛皮骨珠串成的门。

  当然也不全是这些,也有正经房子,没有例外的是,房周边有一望无际草皮,上头长着各种野花野草,开的碎碎的。

  花没了就是五颜六色儿指头大小果子,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有的带刺有的不带刺。

  但他没记起面前人的姓氏名讳,另一人指了指胡子脸道:“你贺叔,”又指了指自个儿,“我姓于,都是你祖父户头里人。

  走吧,你娘在万安寺等你,咱们顶多走上半个时辰,另有马匹备着。”

  宋隽放下手,在匕首鞘壳上磨下些许细粉,洋洋洒洒落在路边残雪,转瞬和雪色融成一片。

  再往前走,宋隽道:“父亲修书去过外祖处,外祖为何说娘亲从未回过凉州。”

  “难不成还让他来家里接?你娘的事,由你娘做主,你娘说在就在,说不在就不在。

  咱还劝她在凉州等着就是,她非要再来京接你,算你小子没白长心肝。”

  胡子脸插话道:“就是人不好逮,咱们去宋府墙底下转了好几圈,硬是没抓着你,幸亏你娘来了,还是她有办法。

  我跟你于叔还想着,你今天要不来,非进城绑了你爹,叫他老子一命换一命。”

  小道不平整,雪与泥踩的深一脚浅一脚,不消片刻,宋隽脚上一双楮布长靴沾的满是脏污。

  所幸冬天的靴子里面都垫缝了棉毛保暖,并未被濡透,他将手再往刀鞘上按了按,“娘亲从不拜佛,怎么会想到去万安寺。”

  万安寺是京郊名寺,宋隽倒也有所耳闻,其不拒香客,是个藏身好地方,但不该是娘亲袁簇能想到的好地方。

  “谁知道,到了你自个儿问。”

  几人不多时寻着了安置好的马匹,一个风烛残年老头拿着马鞭守候多时,双方银钱交接完毕,直奔万安寺。

  宋颃底下人是分批出的城,各牵黄犬隐秘侯在城南客栈门口,眼看着宋隽等人离去,一路寻味追到万安寺近处。

  遥遥盯着宋隽过了前广殿是要进山门,宋颃心知袁簇多半是在寺里,挥手示意跟着的人先不必上前,且等些时候。

  他跟宋隽作同样猜想,袁簇从不信佛,居然会往寺庙里藏身。

  双方俱是马背好手,四五十里路不过一炷香工夫,连同宋隽几人走路耽搁,前后两个钟头不到。

  独谢府马车跟着有家丁婆子步行,只能一路慢摇慢晃,行至万安寺门口也是恰巧日上三竿的点儿。

  佛祖面前,皇帝来了须下辇,待车夫将马车在万安寺偏角门停稳,辛夷性子活泼,又没几个时候往外走动,急着贪个新鲜,抢在丹桂前头撩了帘子。

  刚伸出个脑袋又忙不迭缩回马车里,连连招手把炭盆燃出来的暖乎气往自个儿脸上扇,快声道:“好冷好冷,这好冷的天儿。

  咱们出门红红火火的太阳,怎么到了这刮起大风了。”她转身从箱笼里往外取氅衣,一边与渟云道:“得加个衫子才好。”

  “山上是冷些,不过用不着啦,我年年在此习惯的很。”渟云再顾不上体统,撑开窗帘往外,猛吸一口冷霜,犹觉肺腑清冽。

  “你啥时候年年在此啊。”丹桂一边接过话茬,一边拿开手炉盖,看里面炭火还红,又拾掇旁的催着下车要走。

  从万安寺到后头观子还好一段路,再不快点去,到时候喝口茶的工夫又得往回赶了,渟云这个年岁,断没有独自在外歇夜的做法。

  几人前后跳下车梁,掸衣的掸衣,拎物的拎物,家丁小厮各自往后退了些许,谢老夫人房里两个婆子与女使夸这万安寺门气派如旧。

  唯渟云欣喜眺望,打量四周一草一木,只觉前广殿正门旁的那两棵参天古柏,又壮了些许。

  她耐不住思念,指着古柏与那俩嫲嫲道:“我去看看那树就来”,说罢拈了裙角,小步往正门前跑。

  “哎。”嫲嫲出声喊,丹桂赔笑道:“没事没事,娘子都说去看树,我跟着。”说罢将手里食盒递给辛夷,忙不迭追着了渟云。

  嫲嫲对渟云来历门儿清,且等了稍许,看渟云确只是跑到树下,手掌印在树干徐徐往上,须臾小事,犯不着为难。

  各自又等得她一阵,丹桂道:“咱们还走不走?”

  “就走啦,我以前小时候常来这,里头的老和尚,哎呀,我该去看看的,他压根不讲究正门偏门。

  以前他还送我各式好玩的,说我有慧根要收我作女弟子呢。

  等我回来了,”渟云转头,看见一身粗葛毡衣的宋隽被两个陌生男子一左一右护拥着由远及近,要往正门里走。

  二人有大半年没见过,宋隽无甚变化,阔眉深目极是好认,而渟云今日因往山上来,穿着格外素简,未梳鬓发,仅作堆髻别了根桃木簪子。

  若非察觉她盯着自己看,宋隽没准还注意不到,目光交错,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豁然开朗。

  他知道渟云和陶姝关系要好,也知道娘亲曾经甚为喜欢渟云,他想不通的是,娘亲袁簇,究竟是怎么跟谢府后宅渟云递上话的。

  七八年光阴,红尘众人,除却渟云自己,估计也就谢家宅里和一个张太夫人还清楚记得,谢府的小菩萨,是万安寺后山观子里出来的道童。

  丹桂惊的不敢说话,手指哆嗦戳着渟云示意她赶紧走。

  宋隽别有计较,慌张避开脸,强作镇定随贺于二人继续往门里去。

  渟云一动不动,缓缓看向宋隽那双满是污黑的布面靴子,目光跟着脚步一前一后的走。

  她记得袁娘娘曾说,骑马远行,山路水路,土多泥多,锦缎做的鞋子撑不了半天,得用软皮作筒靴,硬革作底,再钉一圈上好的钉子扣防滑才行。

  宋家两个儿郎,最不缺皮靴,再不济,出门穿的也是富贵皂纹锦靴。

  幺娘也过于聪明,所以某些时候不好,比如现在,宋六哥,没打算跟袁娘娘走啊,他是要将袁娘娘留下。

  山上是冷,恍然冻得她全身僵硬,艰难才能仰起脸,看见那两个陌生男子与宋隽熟络谈笑,定不是挟持了他。

  袁娘娘在寺里,或者袁娘娘就在观子里。

  “走啊,祖宗,咱们还呆站着干啥?”丹桂连牙根都打颤。

  山门殿宇近在眼前,四大天王像矗立两旁巍峨可见,宋隽鬼使神差回首,看渟云还站在原处。

  风卷云推古钟响,光惹影敲铜磬声,她似乎能听到寺里沙弥打坐,念念有词唱着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词的经文。

  她甚少记起谢府私塾的事儿,虽然谢府后来几年私塾又开数次,她跟纤云不是没去过。

  她见宋隽三人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进山门,马车旁的婆子在喊:“娘子,咱们还不走么。”说着话就要过来。

  “走啊,祖宗。”丹桂推了推渟云。

  她甚至早就不记得周肇姓甚名谁,这会却满脑子都是“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你.....”丹桂伸手抓了个空,两只脚见鬼了一样跑着撵渟云,越急越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她飞一样到了门口伸手将宋隽拉的直晃跟头。

  渟云与那陌生男子道:“他不会跟袁娘娘走的,他都没换袁娘娘给他做的鞋。”

  说罢才望与宋隽,胆怯却分毫不肯退,“她说来不来由你,为何去不去不由她?”

  数人目光落到那双鞋面上,道途坎坷泥淖,就此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