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黄庭-《流水不长东》

  这几年光阴飞渡,渟云看人人都变了模样。

  张太夫人皱纹愈深,谢老夫人白发多添,崔婉眼眸生愁,各小郎娘子更不必提,个个虎杖拔节似的“噌噌”长。

  唯姜素娘无甚变化,消却陶矜初丧那两年的焦苦憔悴,似乎她又回到与渟云在张家园子里初见时的清丽温雅。

  此间中立,轻倚门廊,唇角带笑不露齿,眉目含春未生风。

  纵是衣衫颜色还旧,有手中一枝朱砂梅增色,已是仙姿出尘。

  不怪陶姝得她三两分,这几年已有倾城相,只两厢对比,倒合陶府大娘子徐宁所观,陶姝其实更像昔年安乐公陶矜多些。

  她自诩清净,从不出门迎客,谁来都一样,能得姜素娘在门口等,已是渟云有了天大面子。

  渟云无所谓这个,从没探究过个中内情,刚在走廊里看到个脑袋顶,略作高声喊了句“姜娘娘”。

  姜素娘手中竖枝倾斜,抖落枝上曦光如碎雪,循声望去,跟着迎了几步。

  碰面发现,大寒的天里,渟云未着披风袍子,手炉汤婆一概没有,连个皮毛手笼都没揣一个,还自个儿攥着笨重食盒。

  姜素娘目光稍稍往丹桂身上瞟了一眼,轻道:“怎么你自个儿拎着。”

  里头本没装几个物事,渟云这几年也大了,下了马车拎起就走,再不是初到谢府被人催着添衣的小孩子家。

  丹桂似乎也习惯如此,谁拿都不耽误,别说姜素娘惯来是个好脾气,便是不好,该也轮不到她管谢府后院里的事。

  渟云反恐她往谢老夫人面前置喙丹桂的不妥,将食盒特往上掂了掂道:“轻的很,我拿来与幺娘的。”

  姜素娘笑将那枝朱砂梅凑到她鼻子底下拨了拨,示意她拿,渟云没法子,空出一枝手接了,笑道:“就知道这个开好了。”

  丹桂伸手要拿过食盒,却是姜素娘抢先,无比顺滑从渟云指尖将提盒提梁接了去,语气略嗔:

  “你好久不来,要娘娘遣人去催才肯。”

  “雪太大啦。”渟云笑道。

  今年入了冬,飞雪日夜没个消停,陈雪还没融,新的又纷扬往地上堆,难得近几天见了太阳。

  几人说着话往院里,过了前厅穿廊月门,便是姜素娘居处旁边的院子,横园十来树朱砂梅开的一片深绯,如火如荼。

  相对而言,谢府那两树,是有点不够看。

  渟云不急着去找陶姝,缓步穿行丛梅,也染得一身轻绛。

  合她今日月白中袄,莲红裙襟,鬓边流苏垂,额心粉妆生,是个,极好看的小娘子。

  姜素娘在后面跟着,目光里有怜有慈有哀,想昔年一对双姝色,何日始作泾渭分?

  她瞧陶姝与渟云相似年岁,成日道袍粗服,总有些遗憾在身。

  两人走走停停,或攀或折,揽了些许在手,一同进屋寻着花剪瓷樽玩了片刻方往陶姝房里去。

  进了门见陶姝端坐桌案,奋笔疾书,听见动静,也仅抬头瞧了渟云一眼,并未起身。

  渟云拎着食盒上前,看陶姝用的是掺了金粉的朱墨在写道家云篆。

  此字传由阴阳初分时的三元五德八会之气凝结而成,后经整理为八龙云篆明光之章,乃道家密语,概不轻传。

  渟云自是认得,只字迹反相,歪着脑袋看了许久勉强认出陶姝写的该是《黄庭经》。

  她身旁并无原本,也就是她没有抄书,是在默写,渟云转身寻了个椅子坐下,将食盒搁在一旁,奇道:“你写这个是要送谁?”

  陶姝唇角浮笑,仍没言语,直到纸上写满,她长出口气狠做一勾收笔,这才看与渟云道:

  “我义母求的。”说罢笔尖一指渟云身旁食盒,“拿那个做什么?”

  渟云百无聊赖,看了好久的空屋子,此处横挂经幡竖挂符,墙奉三清,桌摆十供,比之观子不差分毫。

  自个儿还得等好久才能看着师傅啊,她也不关心陶姝义母求个《黄庭经》作甚,转身接了食盒盖子。

  先捧出几样点心,最后拿出那副折桂图捏在手上犹豫要不要直说。

  陶姝察觉渟云为难,这才起了身绕过台案走到近身处蹙眉道:“云姐姐何事?”

  “我有些话,要与宋隽宋六哥说。”

  陶姝目光落到卷轴上,猜是一幅画,这两年渟云几乎不落笔,能让她拿东西找上门,想来非同小可。

  陶姝虽与宋宅女眷来往多,对宋家小辈尤其是儿郎却不甚了解,宋爻府中好些孙儿呢。

  她思索了一阵,不确定问:“是宋颃宋都虞的儿子么?”

  “是他,你见过就好了。”渟云喜道。

  “寻他做什么?”陶姝趁渟云分神,飞快将画轴从她手中抽出,往旁走了两步,打开看,是一副晚来明月金桂图。

  桂枝性温,有化痰止咳、散寒止痛、暖胃平肝之效,渟云历来画的极好。

  又这些年学了些禽鸟仕女画,技巧融合之至,有纸上清白玉盘,广寒宫阙,姮娥剪影。

  意足不求颜色似,分明墨色,竟也看的点点碎金月中来,一缕红丝绕绿枝,求的是“红丝悬砚折蟾桂”的吉兆。

  然红线一事,容易生误会,陶姝抓着纸张面容抽动,“给他的?”

  “对啊,他明年赴闱,这个不正合适?”

  “哪里合适?”

  “哪里不合适?”

  “怎不公然给他?”陶姝心不在男女事,却是姜素娘自幼教养,自也知道何为不妥。

  宋谢两家有来往,父母辈眼皮子底下交换个物件,便是世家情谊,私下授受,话传出去,有碍观瞻。

  何况,纸上画风,与以前的多有相似之处,如今陶姝已不惧流言,但节外生枝总是不好,且正值某件事关键时期。

  陶姝道:“你不说实话,我不替你经手的。”

  “不经手不经手,”渟云当她全是担忧往事露馅,连摇头道:“还说是你给的,我与他说一句私话就成。”

  陶姝面上疑色愈重,渟云估摸左右是瞒不过去,想陶姝帮则帮,不帮也定然不会告知外人,竹筒倒豆子说了来由,另道:

  “我想宋六哥万一也思念袁娘娘,咱们就走一趟吧,他听了要如何,去与不去,不关你我事。”

  “你又知道他思念。”陶姝冷道。

  “我知道的,几年前,他还说想和袁娘娘一起回凉州呢。”渟云信誓旦旦,那年接藕的时候,宋隽可不就是说过此话。

  但听得不是渟云芳心暗许,陶姝再复漠然表情,旁人如何,与她何干,嘴里轻嗤不屑道:“人心易变”。

  宋隽不去最好,博个功名助力宋府,自己与宋府关系密切,当然是希望他更进一筹。

  去了也行,他能不能成另说,黄口小儿,走了不影响什么。

  就怕他非但不走,反而将袁簇所在告知宋颃,惹的鸡飞狗跳。

  到时候宋府肯定会查是谁传的话,自己和渟云都会被牵扯进去。

  陶姝将那画递还给渟云,不肯答应,转身又要回桌案默书。

  渟云哪能罢休,一手捧画一手掂了裙角跟到案前,小小声撒娇样道:“管他变不变,咱们传句话就好啦。”

  一连叨叨了数句,陶姝还没个动容,渟云愈发哀声,讨好道:“求你啦,你就带我去一回吧。”

  陶姝本已沾了墨要写,闻听此话,将笔重重丢向砚池,看与渟云道:“你就为那俩不相干的人开口求我。

  不是我不带你去,你就不肯多想两步。”

  她将担忧一一道明,“你我京中浮萍,走一步难之又难,别去蹚浑水。”

  渟云不惧反气,佯装生怒哽着脖颈道:“你当年怎不让我多想两步,我就愿意告知他怎么了。

  袁娘娘极好的。”话没说完,那怒意已装不下去,渟云长舒一口,念着山上清虚师傅出家前,也有儿女。

  定是拗不过袁娘娘拳拳慈意,她肯费心,自个儿有什么不能帮袁娘娘传句话的。

  陶姝目光在渟云手里画作和她脸上来回交替,沉声道:“你从不与我提当年事,现在为了他人与我翻旧情?”

  “我没有与你翻旧情,我......”她颓然看向食盒,“我也很想我师傅,袁娘娘但凡有法子,也不会递信给我啊。”

  “好。”陶姝道:“我就帮你传句话,云姐姐想好了,那时我对自己说,凡你来日求我,我必应你一次,万死不得辞。

  你要,求在今日?”

  “求求求,我求你了,咱们何时去?”

  渟云从无挟恩之意,以前没翻属实是无事记挂。

  这会随口道来,也没听出陶姝话里郑重,只顾得欢喜,又仰脸逗着陶姝道:“我早知你要应我的。”

  陶姝喘气数声,撇开脸道:“你别去,人多乱多,到时候说不清,有什么东西能当得凭证?”

  “有的。”渟云转身走向食盒从里面最角落掏出粒松明,回过来递给陶姝道:

  “他就算认不出是袁娘娘的,也该知道是我的,不会虚话骗他。”

  “好,我过几日就去寻他。”陶姝接过珠子,下意识和自己腕间一比,两粒松明大差不差,总也就那么回事。

  “你要快着些,冬至没几日了,万一他还收拾行囊呢。”渟云笑道,又将细枝末节交代的清楚了些。

  城南往外官道三十里,两人俱是没走过,凭袁簇说是就是。

  得陶姝应了,来这的目的已达成,闲无旁事,再问桌上《黄庭经》,陶姝道:

  “娘娘叫我先抄着,具体用途如何,没有告知,不过,我猜是为着圣穆敦肃太后禫祭。

  听闻,圣人有意着道人唱渡,求无量往生。”

  “哦”渟云点头,没作深究。

  再歇了些时候,与陶姝姜素娘共用了午膳,冬日太阳温吞,不用等傍晚,谢府的马车就要回转。

  陶姝难得出院,亲将渟云送到角门口,临别低声又问,“云姐姐想好了。”

  当年之事,是两人你情我愿,如今宋隽会如何抉择,是个变数。

  渟云抱着数枝朱砂梅,映的双脸生霞,笑道:“你去吧。”

  两人作别,晃眼月末,冬至重节,家家要备新鞋践影纳福,户户要添绣线以迎昼始长夜始短。

  谢府丫鬟婆子脚不沾地,酿米糕,叠冬盘,抓吉钱,百味馄饨裹了一篮又一篮。

  渟云早早备了些素馅的,纱箩罩着在雪地里冻的坚实,等着二十九一早往观子里。

  天有成人之美,这段时间里雪又下了两场,却在二十四五就放了大晴,谢老夫人点了头,让底下备着车马带渟云走一遭。

  陶姝处以送冬至辛黍为由,递了消息给渟云,话已传给宋隽,力求万全,陶姝并没把那粒松明留给宋隽,而是重新交到了渟云手里。

  渟云心头挂记悉数放下,唯剩一桩,仍时不时的掰指头,算计宋隽那篮藕能不能到,可惜始终没个音信。

  丹桂也曾悄声“咱们都知道宋家二郎要走,怎不赶紧找旁人买,兔子都知道挖三个洞呢,咱就一个,还是个眼看着要塌的。”

  “不成,我若另寻他人,等宋六哥真走了,长兄发现我从别处得了藕,他必能察觉古怪,我可扛不住他问。”

  人太聪明了就是不好,渟云叹气,假如今年没有,就没有吧。

  她搓着被自己掰的有些微微发红的指尖,像是夏日里纤云用凤仙花给指甲上涂的蔻丹褪色,剩渺渺一层,轻捏就作皮肤下流云四散。

  今年师傅吃不到,袁娘娘吃到也是好的呀。

  直到二十八日晚,还不见谢承处有小厮来传。

  渟云彻底死了心,只能指望宋隽离京的消息早点闹开,她才好另求,求谢承也是能行的。

  虽稍许失落难免,但想到明日要回观子,临睡仍是开怀多些。

  一夜星辉后,天光犹胜昨日,晴空灿烂。

  渟云草草用过早膳,丹桂和辛夷贴身陪着,另谢老夫人房里几个面生女使婆子跟在后面,再有两个小厮两个武夫,一个赶马的车爷子,闹腾腾离了谢府。

  万安寺也在城南,冬至前日街上分外热闹,马车走走停停,渟云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个小缝,总看见有身着甲衣的卒子骑马往城门去。

  一会一两个,一会三四个。

  念及宋六哥的父亲是京中马军司都虞,免不得她略有心悸,恐是宋隽引起的。

  心悸也无用,能做的就是祈祷袁娘娘一切顺遂,片刻车马也过城门,和宋颃擦身过。

  他驭良骑,快马生尘跑在了前头。

  陶姝一语成谶,宋隽非但没跟着走,还以身设局,助宋颃寻到袁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