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受影视剧潜移默化，还是被言情故事长期规训，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某种叙事手法——
当一段关系发生重大转折，就该顺势结出硕果。
尤其在女性身体经历伤痛后，作为‘受害者’，唯有被婚姻收编才算功德圆满。
而那个闯了祸的他若有丁点儿犹豫，便是权衡利弊的渣男。
彼时凯文会摆出急于给予的态度，在露露看来，就是顶着如上道德标杆。
-
2019 年年初，露露从出院到春节前那小一个月，凯文尽可能只在家开工，对她的吃喝洗涮都按月子标准精心伺候。
那截关于露露宫外孕诱因的疙瘩，就像块被潮水漫过的礁石，两人在家都默契绕行。
日子平平淡淡到了小年，露露复查HCG值降至正常范围，恢复得不错。
从医院出来，两人一起去聚氧领年礼，凑巧被凯文的同事们拉去聚餐。
席间碰杯声混着新年快乐的吆喝，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对回家过年的期盼。
散局时凯文脚步虚浮，下台阶差点摔了，坐进网约车便昏沉阖眼。
手却像有知觉似的，反扣住露露的手腕往怀里带，攥得比清醒时更紧。
回到家推开门，玄关感应灯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墙上。
他们情不自禁靠近，自然而然纠缠，一路从门口撞到浴室。
水花溅湿了毛衣，又滚落到床上。
露露咬着他的肩尝到咸涩。
凯文却在进ヘ前下意识触及她右下腹那抹细线。
他们明明热烈，却不知为何，那荡起的层层涟漪中，始终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
久违的温存过后，凯文问露露饿不饿。
露露捏了捏自己这一个月养出的小肚腩，噘着嘴正纠结。
就听凯文低笑一声起身，“我去煮面，多少吃点儿。”
许是酒还没醒透，他炝锅时忘了开油烟机。
三十平的开间内，葱蒜的焦香裹着油烟满室乱窜。
凯文酒后鼻子反应迟钝，听闻露露被呛得咳了两声，才赶紧开了油烟机。
-
大冬天的没法开窗，直到两人把面吃到碗底见了白，屋子里的油烟味才淡下去些。
“这会儿物流都停了吧？等过完年回来得添台空气净化器。”凯文喝光最后一口汤，随口提了句。
露露家在津海，高铁速达且班次密集。
既然话头落到过年上，她便顺势提醒，“好像回东北的票越到年根儿越难抢，你买了没呢？没买赶紧买。”
凯文收了碗筷正擦茶几，闻言头也没抬，“我今年不回家了，跟你去津海过年，正式见见爷爷奶奶，年后再叫我爸我妈过来一趟，咱商量商量先把证领了。”
露露听着他如此自然地自说自话，像是听了什么笑话：
“干嘛？聊过年呢，怎么突然扯到结婚了？签个手术同意书而已，没逼你非对我负责。”
凯文酒气还没散，油烟机的嗡鸣搅得人心烦，他捏着湿巾的手紧了紧，有点没好气，“说的什么屁话？婚事跟你手术有毛关系？咱之前不就说好了，怀了就结……”
“哈，怀是怀了，可怀的地儿不对啊，你之前是想对孩子负责，现在不就是想对我这少了零件的大人负责？”
“于露露！”凯文憋了许久的火噌地窜上头顶。
他音量刚拔高又猛地扥住，是理智在扯他后颈。
绷着下颌深吸口气，他语调放低：
“对不起露露，我不该瞎嚷嚷。
我知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突然想结婚，是这两年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
咱先把证领了，好让我爸妈帮衬着凑首付买套婚房。
在燕城站不住脚咱可以去你们家那儿买，到时候离你爷爷奶奶近些，将来有了孩子也可以在津海上学。
总之咱先置办出个家来，往后……”
“我什么时候说要生孩子了？”
凯文说了挺多，听上去实实在在的。
却不知他规划里的‘孩子’就像根生锈的钉子，正沿着露露童年裂开的旧缝，精准凿进她的反骨里。
趁他怔愣，露露又淡淡追问：“你想结婚是为了让我生孩子？找我清算我欠你的那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事儿往后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要，我想结婚……就是想从这一刻起永远跟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纵使她的话有些不可理喻，可凯文还是极力克制。
他逼着自己说了些肉麻的誓言，从对面挪到沙发上紧挨着露露，抓住她的手紧盯她眼睛，絮絮叨叨数着近三年的日子，说他们感情有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合拍，三十来岁的他们是时候有个家了，什么三金五金的叫她随便提云云。
总而言之，他说的在理，却选错了时机。
露露果真越听越不买账，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开口：“想永远在一块儿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啊。在我看来，结婚就是为了合法生孩子。既然不要孩子，现在这样跟结婚有什么分别？非死磕那张证有必要么？我觉得没必要~”
突然的口渴让凯文嗓子干呛。
月余前发现安全套破了那晚，他的那句‘有了就结’，换来的却是她偷着吃事后毓婷。
这个两人迟迟不敢摊到明面儿掰扯的疙瘩，此刻就犹如礁石下的岩浆，顶得他喉管火烧火燎。
他突然就不想再迂回了，于是哑声直问：“于露露，你到底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跟我结婚？”
听他这么问，露露就知他们已经完了，即便她立刻改口说同意结婚，他们也回不去了。
她抽出手，没再正面对着他，“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婚姻的代价太大，弄个孩子出来责任更大，我虽然没结过没生过，可从我父母的活法儿就已知其一二，以我的本事，根本扛不起。”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或者说，以我们两个的本事，根本承担不了。”
两人明明还没结婚，可她语气笃定得像是在离婚证上盖戳。
“呵，”凯文听完笑了笑，眼神沉得像条死鱼，“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我没本事？”
“陈凯文！” 露露故作心平气和了整晚，倏忽间就被这句曲解戳破了伪装，声音里陡然带了急，“我如果嫌你没本事！压根儿就不会跟你开始！我是说我们两个都……”
话没说完就卡了壳，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这话听在男人耳中分明就是——你的确没本事，但我没嫌过你。
空气骤然凝固。
没人动过那台油烟机，可它却越抽越来劲。
噪声中，凯文的脸一点点垮下去，他站起身打了个晃，颓败得像条被抽走全部氧气的鱼。
眯眼定了定神，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早没了三年前在阿那亚沙滩上的明媚。
此刻的她，针织衫沾着油烟味，眼里的星子蒙了灰。
是他蹉跎了她。
把那个远远看着就让人欢喜的姑娘，困在了这满室鸡毛蒜皮的出租屋里。
好好好。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不如做个恶人吧。
“于露露，你知不知道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一刻，我恨不能拿命赔给你？”
凯文抬起胳膊，手指发颤地点了点窗户，逼着自己把话说狠：“可我就算从这儿跳下去，你身上遭的罪也赎不回来了。
我一直知道我的命不值钱，可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
何止命啊，我这个人，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你说结婚没必要，我倒觉得，你最没必要就是明明想分手、却还要照顾我的面子！”
他声音猛地拔高，像在控诉，更像是在给自己捅刀子，“你说我们没本事扛起一个家，事实上就他妈是我陈凯文一个人没本事！没本事让你踏实！
换个人呢？换个燕城本地人，哪怕没我挣得多，只要他有房有车有户口，躺在那就能吃租子！或者条件更好的，像你们文工团那些姑娘攀上的生意人，哪怕他有家，也有本事再给你一个家，嗯？是不是？！”
一个攀字，像是给锈钉外套了层冰锥，瞬间凿碎两人三年情分。
关于世俗眼光的轻贱，露露舌尖明明压着千百句辩白，可她突然就累了……
不，她不是突然累的。
从她躺在手术台上听见医生下达‘判决书’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演。
那手术台的无影灯仿佛舞台追光，追着她演一个就算身体少了重要器官也无所谓、一个因原生家庭动荡而标榜远离婚姻就是人间清醒的新时代独立女性。
她演得游刃有余，骗人骗己。
可她其实早就演不动了，要多谢凯文给了她谢幕的机会。
油烟机还在嗡嗡响，如同每每演出散场后，剧院里没关紧的风箱。
缓缓泄着气，从热烈到冷清。
没什么好吵的，露露强撑着眼眶不红，只平静地挤出一句：“陈凯文，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
时隔多年，两人分开的时日早已盖过曾在一起的光阴。
回想自己那场影后级别的演出，那些台词在露露脑子里仍清晰。
“所以你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可当她并未复述，仅是以当下心境概括那场争执后，却听闺蜜重复了她曾说过的结语。
她微诧地反问司恋，“我记得我没跟你细讲过我俩分开的原因啊，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让他滚？”
司恋仔细为她伤口贴上纱布，“是窦逍告诉我的啊，我一开始是误会凯文怪你吃药，后来又误会他反悔……”
她扁了扁嘴，懊恼地“嗨呀”一声：“总之露露，我得跟你道歉，你手术后那段时间我和窦逍正闹得乱七八糟，就没顾上关心你……”
“嗐，好端端的道什么歉~”露露摆摆手轻快起身，打算拿衣服去洗澡，语气也故作轻松，
“真没事儿，我就知道你会误会，所以才让你们两口子别在工作上为难他。
但我俩当时分开其实没什么误会。
小时候咱们看电视，都特烦男女主不长嘴。
只有亲身经历才清楚，有些时候，沉默真的好过各种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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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一张嘴，就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所以那会儿要是没分、真就稀里糊涂按套路结了婚，心里揣的疙瘩早晚一触即发，我俩早就过得一地鸡毛了。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好歹留住一些遗失的美好，而且不走出去，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
-
这一夜闺蜜俩没再聊有关遗憾的话题，都睡得挺好~
第二天一早，窦逍用抱凳绑着闺女、牵着抱抱，早早就打车来到酒店。
临时奶爸仍顶着那一窝跟被炮轰了似的头发，却给闺女扎了俩不对称的小辫儿，天线似的支棱着。
豆丝儿刚看见妈妈，胳膊腿儿就小蛙似的扑腾起来，嘴里还妈妈妈妈个不停。
“呀！”司恋瞅着窦逍那潦草样，好笑地跑过去，“你搞不定咋不给我打电话啊？离的又不远，一宿没睡啊你？”
窦逍解开抱凳交出闺女，无奈笑，“也没算搞不定，就是冷不丁换个人哄睡，你闺女可能有点儿兴奋~
睡的贼晚，醒的巨早。
我怕我关门洗澡她再磕了碰了，干脆刷个牙抹把脸就出来了~”
“行啊窦老板，很有超级奶爸的潜质嘛~”露露身着一套剪裁利落的休闲西装走过来，浅青色衬得她气色很亮。
她弯着眼睛捏了捏豆丝儿的小肉胳膊，又笑着招呼，“走吧窦老板，请你吃个早餐~”
-
吃饭时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晚上的安排，露露才意识到今儿是520。
倒不是记不清日期，只是没往值得特意庆祝这层想。
窦逍正给司恋夹三明治，忽地抬眼问露露，“于总，我今儿打算在沙滩上支棱个烛光晚餐，放放烟花、抓抓皮皮虾，再坐游艇出去溜溜，你晚上要是没事儿，能来帮我俩带会儿豆丝儿不？”
露露这会儿正抱着豆丝儿，闻言有点惊讶。
她歪着身子一低头，正对上小胖妞的脸。
小家伙正抱着个大包子侧仰头看着她，小单眼皮眨呀眨的，萌得她心都化了。
“我能行吗？”露露抬头看向这对爹妈，眼里是对小孩儿藏不住的稀罕，却又带着点没底的犹豫。
桌布底下，司恋手都快被窦逍捏成葫芦了，忙不迭瞪着眼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你肯定没问题啊，窦逍这么不靠谱儿都带了豆丝儿一晚上呢~你可以嗒！”
“对对！”窦逍在旁赶紧附和，他朝着闺女伸出巴掌，挤了挤单眼皮，“听见没闺女，今晚你跟露露阿姨狂欢，爸爸跟妈妈坐船去给你捞小海龟，好不好呀？”
豆丝儿似懂非懂，懵懵地“嗯？”了一声，举着包子去跟爸爸击掌。
只听嗙的一声，包子拍在窦逍掌心。
窦逍笑着将包子塞进嘴里，三两口给炫了。
豆丝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里啥都没了，慌着垂眼看向自己两只小手，哇的一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妈妈再带你去拿~”司恋连忙抱过闺女往餐台走，还怼了窦逍一下，“你说你！瞎撩什么闲！”
“哈哈！”窦逍贱皮子不怕怼，他擦擦手举起果汁杯，对着露露含糊道，“就这么说定了昂于总，520快乐，干杯~！”
-
跟这两口子说定后，露露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去海边开工。
就有种职场妈妈白天要出色完成工作，收工后才好一身轻松回家带娃的使命感。
怕唇角有伤碍眼，她到了约定地点便戴上口罩。
灯光公司的老大哥来了一见她，就故意捂着脸往后躲，“嘿呦于总监，这咋还武装着呐？你不会是阳了吧？这节骨眼可别来个团灭啊！”
露露给大哥递瓶水，笑着打岔，“阳了怕啥，没打疫苗吗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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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各家供应商负责人陆续到位，手里的平板电脑上都亮着项目执行表。
都是老熟人了，碰头时很是热络，也为着疫情过后能接到大活儿而由衷欢乐。
然而聊起这次音乐节的主办方卓越传媒，却纷纷摇头咋起舌来。
有人说大公司大脑袋多，方案总是变来变去，怕是要折腾人。
露露闻言稳稳扫过老搭档们，示意大家稍安，“大公司决策链路确实长，但严格规范未必是麻烦事，给他们做项目，只要核心参数通过审批，连他们VP都没权限随意改动，只要咱们把变量控制在备选方案里，就不会出啥大岔子。”
-
九点刚过，现场嬉笑声渐收，所有人都以专业态度迎接即将到场的甲方团队。
不远处的沙滩小径上，一辆黑色埃尔法碾过细沙停下。
露露带头迎上去。
她虽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没半分含糊，笑意虽是公事化，却神采奕奕，精神面貌极佳。
商务车自动门滑开，她亮晶晶的瞳仁最先撞见一条被深灰色西裤包裹的长腿，男人一手搭在车门框上，虎口纹身一晃而过，看不大清。
那隐约晃动的侧脸……也看不大清。
待他双脚落地完全直起身子，露露只觉一股海浪拍在头顶。
她藏在口罩下的嘴唇无意识张开，扯得她伤口一疼。
嘶……
这男人，什么时候从聚氧离职的？？
他他他的复古短袖衬衫，为什么和她的套装颜色一模一样？
怔愣间，三四个工作人员从车内鱼贯而出。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从后备箱拖出工具箱，红着脸憨憨一笑：“大家好，这位是我们卓越传媒的视觉总监，陈凯文陈总，将全程负责本次音乐节主舞台的视觉方案设计与技术对接，辛苦各位大热天跑一趟、来现场配合勘测工作……”
前年窦司婚礼上露露有意忽略，基本没正眼看过他。
而今面对面才发现，凯文气质竟有些变了，可能因为瘦了，从前那点家暴男的凶相被镜片滤成了冷锐，时隔四年，这男人反而更显年轻。
只见这越活越年轻的男人朝着她往前半步，伸手过来。
露露在一片空白中机械回握，声音略显紧绷：“陈总您好，我是CNE演出策划的于露露，负责此次项目统筹，很荣幸和贵司合作。”
凯文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镜片反光遮住眼神。
他嘴角勾了下，语气平平却带着钩子：“于总客气了，我们之间合作，还用得自我介绍开场？”
喜欢短别重逢的你我
当一段关系发生重大转折，就该顺势结出硕果。
尤其在女性身体经历伤痛后，作为‘受害者’，唯有被婚姻收编才算功德圆满。
而那个闯了祸的他若有丁点儿犹豫，便是权衡利弊的渣男。
彼时凯文会摆出急于给予的态度，在露露看来，就是顶着如上道德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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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年初，露露从出院到春节前那小一个月，凯文尽可能只在家开工，对她的吃喝洗涮都按月子标准精心伺候。
那截关于露露宫外孕诱因的疙瘩，就像块被潮水漫过的礁石，两人在家都默契绕行。
日子平平淡淡到了小年，露露复查HCG值降至正常范围，恢复得不错。
从医院出来，两人一起去聚氧领年礼，凑巧被凯文的同事们拉去聚餐。
席间碰杯声混着新年快乐的吆喝，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对回家过年的期盼。
散局时凯文脚步虚浮，下台阶差点摔了，坐进网约车便昏沉阖眼。
手却像有知觉似的，反扣住露露的手腕往怀里带，攥得比清醒时更紧。
回到家推开门，玄关感应灯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墙上。
他们情不自禁靠近，自然而然纠缠，一路从门口撞到浴室。
水花溅湿了毛衣，又滚落到床上。
露露咬着他的肩尝到咸涩。
凯文却在进ヘ前下意识触及她右下腹那抹细线。
他们明明热烈，却不知为何，那荡起的层层涟漪中，始终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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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温存过后，凯文问露露饿不饿。
露露捏了捏自己这一个月养出的小肚腩，噘着嘴正纠结。
就听凯文低笑一声起身，“我去煮面，多少吃点儿。”
许是酒还没醒透，他炝锅时忘了开油烟机。
三十平的开间内，葱蒜的焦香裹着油烟满室乱窜。
凯文酒后鼻子反应迟钝，听闻露露被呛得咳了两声，才赶紧开了油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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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冬天的没法开窗，直到两人把面吃到碗底见了白，屋子里的油烟味才淡下去些。
“这会儿物流都停了吧？等过完年回来得添台空气净化器。”凯文喝光最后一口汤，随口提了句。
露露家在津海，高铁速达且班次密集。
既然话头落到过年上，她便顺势提醒，“好像回东北的票越到年根儿越难抢，你买了没呢？没买赶紧买。”
凯文收了碗筷正擦茶几，闻言头也没抬，“我今年不回家了，跟你去津海过年，正式见见爷爷奶奶，年后再叫我爸我妈过来一趟，咱商量商量先把证领了。”
露露听着他如此自然地自说自话，像是听了什么笑话：
“干嘛？聊过年呢，怎么突然扯到结婚了？签个手术同意书而已，没逼你非对我负责。”
凯文酒气还没散，油烟机的嗡鸣搅得人心烦，他捏着湿巾的手紧了紧，有点没好气，“说的什么屁话？婚事跟你手术有毛关系？咱之前不就说好了，怀了就结……”
“哈，怀是怀了，可怀的地儿不对啊，你之前是想对孩子负责，现在不就是想对我这少了零件的大人负责？”
“于露露！”凯文憋了许久的火噌地窜上头顶。
他音量刚拔高又猛地扥住，是理智在扯他后颈。
绷着下颌深吸口气，他语调放低：
“对不起露露，我不该瞎嚷嚷。
我知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突然想结婚，是这两年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
咱先把证领了，好让我爸妈帮衬着凑首付买套婚房。
在燕城站不住脚咱可以去你们家那儿买，到时候离你爷爷奶奶近些，将来有了孩子也可以在津海上学。
总之咱先置办出个家来，往后……”
“我什么时候说要生孩子了？”
凯文说了挺多，听上去实实在在的。
却不知他规划里的‘孩子’就像根生锈的钉子，正沿着露露童年裂开的旧缝，精准凿进她的反骨里。
趁他怔愣，露露又淡淡追问：“你想结婚是为了让我生孩子？找我清算我欠你的那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事儿往后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要，我想结婚……就是想从这一刻起永远跟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纵使她的话有些不可理喻，可凯文还是极力克制。
他逼着自己说了些肉麻的誓言，从对面挪到沙发上紧挨着露露，抓住她的手紧盯她眼睛，絮絮叨叨数着近三年的日子，说他们感情有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合拍，三十来岁的他们是时候有个家了，什么三金五金的叫她随便提云云。
总而言之，他说的在理，却选错了时机。
露露果真越听越不买账，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开口：“想永远在一块儿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啊。在我看来，结婚就是为了合法生孩子。既然不要孩子，现在这样跟结婚有什么分别？非死磕那张证有必要么？我觉得没必要~”
突然的口渴让凯文嗓子干呛。
月余前发现安全套破了那晚，他的那句‘有了就结’，换来的却是她偷着吃事后毓婷。
这个两人迟迟不敢摊到明面儿掰扯的疙瘩，此刻就犹如礁石下的岩浆，顶得他喉管火烧火燎。
他突然就不想再迂回了，于是哑声直问：“于露露，你到底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跟我结婚？”
听他这么问，露露就知他们已经完了，即便她立刻改口说同意结婚，他们也回不去了。
她抽出手，没再正面对着他，“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婚姻的代价太大，弄个孩子出来责任更大，我虽然没结过没生过，可从我父母的活法儿就已知其一二，以我的本事，根本扛不起。”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或者说，以我们两个的本事，根本承担不了。”
两人明明还没结婚，可她语气笃定得像是在离婚证上盖戳。
“呵，”凯文听完笑了笑，眼神沉得像条死鱼，“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我没本事？”
“陈凯文！” 露露故作心平气和了整晚，倏忽间就被这句曲解戳破了伪装，声音里陡然带了急，“我如果嫌你没本事！压根儿就不会跟你开始！我是说我们两个都……”
话没说完就卡了壳，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这话听在男人耳中分明就是——你的确没本事，但我没嫌过你。
空气骤然凝固。
没人动过那台油烟机，可它却越抽越来劲。
噪声中，凯文的脸一点点垮下去，他站起身打了个晃，颓败得像条被抽走全部氧气的鱼。
眯眼定了定神，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早没了三年前在阿那亚沙滩上的明媚。
此刻的她，针织衫沾着油烟味，眼里的星子蒙了灰。
是他蹉跎了她。
把那个远远看着就让人欢喜的姑娘，困在了这满室鸡毛蒜皮的出租屋里。
好好好。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不如做个恶人吧。
“于露露，你知不知道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一刻，我恨不能拿命赔给你？”
凯文抬起胳膊，手指发颤地点了点窗户，逼着自己把话说狠：“可我就算从这儿跳下去，你身上遭的罪也赎不回来了。
我一直知道我的命不值钱，可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
何止命啊，我这个人，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你说结婚没必要，我倒觉得，你最没必要就是明明想分手、却还要照顾我的面子！”
他声音猛地拔高，像在控诉，更像是在给自己捅刀子，“你说我们没本事扛起一个家，事实上就他妈是我陈凯文一个人没本事！没本事让你踏实！
换个人呢？换个燕城本地人，哪怕没我挣得多，只要他有房有车有户口，躺在那就能吃租子！或者条件更好的，像你们文工团那些姑娘攀上的生意人，哪怕他有家，也有本事再给你一个家，嗯？是不是？！”
一个攀字，像是给锈钉外套了层冰锥，瞬间凿碎两人三年情分。
关于世俗眼光的轻贱，露露舌尖明明压着千百句辩白，可她突然就累了……
不，她不是突然累的。
从她躺在手术台上听见医生下达‘判决书’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演。
那手术台的无影灯仿佛舞台追光，追着她演一个就算身体少了重要器官也无所谓、一个因原生家庭动荡而标榜远离婚姻就是人间清醒的新时代独立女性。
她演得游刃有余，骗人骗己。
可她其实早就演不动了，要多谢凯文给了她谢幕的机会。
油烟机还在嗡嗡响，如同每每演出散场后，剧院里没关紧的风箱。
缓缓泄着气，从热烈到冷清。
没什么好吵的，露露强撑着眼眶不红，只平静地挤出一句：“陈凯文，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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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两人分开的时日早已盖过曾在一起的光阴。
回想自己那场影后级别的演出，那些台词在露露脑子里仍清晰。
“所以你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可当她并未复述，仅是以当下心境概括那场争执后，却听闺蜜重复了她曾说过的结语。
她微诧地反问司恋，“我记得我没跟你细讲过我俩分开的原因啊，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让他滚？”
司恋仔细为她伤口贴上纱布，“是窦逍告诉我的啊，我一开始是误会凯文怪你吃药，后来又误会他反悔……”
她扁了扁嘴，懊恼地“嗨呀”一声：“总之露露，我得跟你道歉，你手术后那段时间我和窦逍正闹得乱七八糟，就没顾上关心你……”
“嗐，好端端的道什么歉~”露露摆摆手轻快起身，打算拿衣服去洗澡，语气也故作轻松，
“真没事儿，我就知道你会误会，所以才让你们两口子别在工作上为难他。
但我俩当时分开其实没什么误会。
小时候咱们看电视，都特烦男女主不长嘴。
只有亲身经历才清楚，有些时候，沉默真的好过各种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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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一张嘴，就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所以那会儿要是没分、真就稀里糊涂按套路结了婚，心里揣的疙瘩早晚一触即发，我俩早就过得一地鸡毛了。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好歹留住一些遗失的美好，而且不走出去，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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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闺蜜俩没再聊有关遗憾的话题，都睡得挺好~
第二天一早，窦逍用抱凳绑着闺女、牵着抱抱，早早就打车来到酒店。
临时奶爸仍顶着那一窝跟被炮轰了似的头发，却给闺女扎了俩不对称的小辫儿，天线似的支棱着。
豆丝儿刚看见妈妈，胳膊腿儿就小蛙似的扑腾起来，嘴里还妈妈妈妈个不停。
“呀！”司恋瞅着窦逍那潦草样，好笑地跑过去，“你搞不定咋不给我打电话啊？离的又不远，一宿没睡啊你？”
窦逍解开抱凳交出闺女，无奈笑，“也没算搞不定，就是冷不丁换个人哄睡，你闺女可能有点儿兴奋~
睡的贼晚，醒的巨早。
我怕我关门洗澡她再磕了碰了，干脆刷个牙抹把脸就出来了~”
“行啊窦老板，很有超级奶爸的潜质嘛~”露露身着一套剪裁利落的休闲西装走过来，浅青色衬得她气色很亮。
她弯着眼睛捏了捏豆丝儿的小肉胳膊，又笑着招呼，“走吧窦老板，请你吃个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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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晚上的安排，露露才意识到今儿是520。
倒不是记不清日期，只是没往值得特意庆祝这层想。
窦逍正给司恋夹三明治，忽地抬眼问露露，“于总，我今儿打算在沙滩上支棱个烛光晚餐，放放烟花、抓抓皮皮虾，再坐游艇出去溜溜，你晚上要是没事儿，能来帮我俩带会儿豆丝儿不？”
露露这会儿正抱着豆丝儿，闻言有点惊讶。
她歪着身子一低头，正对上小胖妞的脸。
小家伙正抱着个大包子侧仰头看着她，小单眼皮眨呀眨的，萌得她心都化了。
“我能行吗？”露露抬头看向这对爹妈，眼里是对小孩儿藏不住的稀罕，却又带着点没底的犹豫。
桌布底下，司恋手都快被窦逍捏成葫芦了，忙不迭瞪着眼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你肯定没问题啊，窦逍这么不靠谱儿都带了豆丝儿一晚上呢~你可以嗒！”
“对对！”窦逍在旁赶紧附和，他朝着闺女伸出巴掌，挤了挤单眼皮，“听见没闺女，今晚你跟露露阿姨狂欢，爸爸跟妈妈坐船去给你捞小海龟，好不好呀？”
豆丝儿似懂非懂，懵懵地“嗯？”了一声，举着包子去跟爸爸击掌。
只听嗙的一声，包子拍在窦逍掌心。
窦逍笑着将包子塞进嘴里，三两口给炫了。
豆丝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里啥都没了，慌着垂眼看向自己两只小手，哇的一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妈妈再带你去拿~”司恋连忙抱过闺女往餐台走，还怼了窦逍一下，“你说你！瞎撩什么闲！”
“哈哈！”窦逍贱皮子不怕怼，他擦擦手举起果汁杯，对着露露含糊道，“就这么说定了昂于总，520快乐，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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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这两口子说定后，露露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去海边开工。
就有种职场妈妈白天要出色完成工作，收工后才好一身轻松回家带娃的使命感。
怕唇角有伤碍眼，她到了约定地点便戴上口罩。
灯光公司的老大哥来了一见她，就故意捂着脸往后躲，“嘿呦于总监，这咋还武装着呐？你不会是阳了吧？这节骨眼可别来个团灭啊！”
露露给大哥递瓶水，笑着打岔，“阳了怕啥，没打疫苗吗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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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各家供应商负责人陆续到位，手里的平板电脑上都亮着项目执行表。
都是老熟人了，碰头时很是热络，也为着疫情过后能接到大活儿而由衷欢乐。
然而聊起这次音乐节的主办方卓越传媒，却纷纷摇头咋起舌来。
有人说大公司大脑袋多，方案总是变来变去，怕是要折腾人。
露露闻言稳稳扫过老搭档们，示意大家稍安，“大公司决策链路确实长，但严格规范未必是麻烦事，给他们做项目，只要核心参数通过审批，连他们VP都没权限随意改动，只要咱们把变量控制在备选方案里，就不会出啥大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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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刚过，现场嬉笑声渐收，所有人都以专业态度迎接即将到场的甲方团队。
不远处的沙滩小径上，一辆黑色埃尔法碾过细沙停下。
露露带头迎上去。
她虽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没半分含糊，笑意虽是公事化，却神采奕奕，精神面貌极佳。
商务车自动门滑开，她亮晶晶的瞳仁最先撞见一条被深灰色西裤包裹的长腿，男人一手搭在车门框上，虎口纹身一晃而过，看不大清。
那隐约晃动的侧脸……也看不大清。
待他双脚落地完全直起身子，露露只觉一股海浪拍在头顶。
她藏在口罩下的嘴唇无意识张开，扯得她伤口一疼。
嘶……
这男人，什么时候从聚氧离职的？？
他他他的复古短袖衬衫，为什么和她的套装颜色一模一样？
怔愣间，三四个工作人员从车内鱼贯而出。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从后备箱拖出工具箱，红着脸憨憨一笑：“大家好，这位是我们卓越传媒的视觉总监，陈凯文陈总，将全程负责本次音乐节主舞台的视觉方案设计与技术对接，辛苦各位大热天跑一趟、来现场配合勘测工作……”
前年窦司婚礼上露露有意忽略，基本没正眼看过他。
而今面对面才发现，凯文气质竟有些变了，可能因为瘦了，从前那点家暴男的凶相被镜片滤成了冷锐，时隔四年，这男人反而更显年轻。
只见这越活越年轻的男人朝着她往前半步，伸手过来。
露露在一片空白中机械回握，声音略显紧绷：“陈总您好，我是CNE演出策划的于露露，负责此次项目统筹，很荣幸和贵司合作。”
凯文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镜片反光遮住眼神。
他嘴角勾了下，语气平平却带着钩子：“于总客气了，我们之间合作，还用得自我介绍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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