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袭村-《星神大传》

  顾大通离开的第三日,顾家村的天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秋雨缠缠绵绵地落下来,把整个崖坪都浸得透湿。崖边的野蔷薇被雨打得蔫头耷脑,花瓣裹着泥粘在石缝里,倒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慕小雪坐在西厢房的炕沿上,指尖摩挲着那块刻着“通”字的木牌,木头被摩挲得发亮,带着顾大通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香。

  炕那头,顾老太太正戴着副铜边老花镜纳鞋底。镜片上沾着点灰,她时不时要摘下镜架,用袖口擦一擦。麻线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在这雨打窗棂的静谧里,倒成了最安心的节拍。“这针脚得密些,”老太太用顶针往针尾上一顶,银白的顶针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晃出细碎的光,“冥界阴冷,听说连石头都能冻裂,得让通儿穿得厚实。”

  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嘴角往两边扯了扯,露出点孩子气的笑:“他自小就怕冷,冬天总爱钻我被窝,跟只揣手的小猫似的。有回我半夜醒了,摸他脚还是冰的,就把他的脚搂在怀里焐,结果第二天他就敢爬树掏鸟窝,回来被他爹追着打,跑得比兔子还快。”

  慕小雪听着,指尖在“通”字的刻痕里轻轻划着。这三日来,她跟着顾母学揉面,手掌被烫出好几个红印子,才终于揉出带着麦香的面团;跟着张奶奶去后山采草药,辨认出能治咳嗽的枇杷叶和能止血的三七。顾母总说她“细皮嫩肉的,哪遭过这罪”,可她倒觉得踏实——这些烟火气里,藏着顾大通长大的模样。

  只是每当灶膛里的火光映在窗纸上,拓出她孤身一人的影子时,总会想起顾大通临走时的模样。他背着顾父连夜缝的粗布行囊,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皂角树的叶子落在他肩头。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回头看了她三遍,眼神亮得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小雪姑娘,尝尝这个。”顾母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白碴。碗里是稠稠的红薯粥,上面飘着层金黄的米油,旁边还放着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边缘脆得能听见响声。“刚出锅的,暖身子。”她把碗往慕小雪面前推了推,见她望着窗外的雨丝发怔,忽然笑了,往她手里塞了双竹筷,“想大通了?”

  慕小雪的脸颊“腾”地红了,连忙低下头舀了勺粥。红薯的甜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她含糊地应着:“也不是……就是想着,他到冥界了吗?路上会不会淋雨?”

  “那孩子命硬,啥坎儿都能过去。”顾母挨着她坐下,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顾母的手心带着面碱的涩味,却暖得让人安心:“当年他在黑风崖摔断了腿,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硬是咬着牙爬了三里地回来。医生说能保住腿都是奇迹,结果他躺了俩月就又去河里摸鱼了。”她往慕小雪碗里夹了块玉米饼,“你放心,他答应要回来娶你,就一定能做到。咱老顾家的男人,吐口唾沫是个钉。”

  话音刚落,院门口的大黄忽然“汪”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躁,像是被什么惊着了。顾母探头往窗外看,雨幕里站着个穿蓑衣的汉子,斗笠压得很低,竹编的蓑衣被雨水浸成深褐色,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是谁啊?下雨天来串门?”顾母嘀咕着,刚要起身,就见那汉子抬手掀了斗笠,露出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是村里的猎户顾三叔。他常年在山里转悠,脸上有块被熊瞎子抓伤的疤,此刻那道疤在雨里泛着红。

  “大通妈,出事了!”顾三叔一脚踩进门槛,蓑衣上的水珠“噼里啪啦”溅了一地,在泥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急得声音都劈了:“后山的野猪疯了似的往村里冲,已经拱翻了三家的猪圈,王老五的腿都被拱破了!你快让小雪姑娘躲躲,那畜生红了眼,不认人!”

  顾母的脸“唰”地白了,刚要喊里屋的顾老太爷,就听见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谁家的柴门被生生撞塌了。大黄夹着尾巴钻到桌底,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慕小雪“腾”地站起身,腕上的白玉手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伯母别怕,我去看看。”

  “那怎么行!”顾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手劲大得像铁钳,“山里的野猪凶得很,獠牙能挑开老虎的皮,你一个姑娘家……”

  话没说完,院外就传来凄厉的尖叫,像有人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慕小雪轻轻挣开顾母的手,足尖一点,身形像片羽毛似的掠到院门口。白衣在雨幕里划过一道残影,裙角带起的风卷得雨丝都变了方向。顾三叔看得眼睛都直了,手里的斗笠“啪”地掉在地上,嘴里喃喃着:“这……这是飞?咱村啥时候出了会飞的姑娘?”

  村口的空地上,七八头半人高的野猪正用獠牙拱着顾大爷家的土墙。那些畜生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鬃毛根根倒竖,每拱一下,土墙就簌簌往下掉泥块,眼看就要塌了。几个壮年汉子举着锄头围着,却被野猪的蛮力逼得连连后退,李二叔的胳膊已经被獠牙划开了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慕小雪落在众人面前时,那些野猪忽然停了动作。它们猩红的眼睛齐刷刷转向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震慑住了。空气里弥漫着野猪身上的腥臊味和泥土的湿味,静得只能听见雨打在斗笠上的声音。

  “小雪姑娘?你咋出来了!”顾大爷急得直跺脚,手里的扁担都快捏断了,“快回去!这畜生不认人的!”

  慕小雪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轻轻一扬。刹那间,空中斜斜织着的雨丝像是被冻住了,密密麻麻的雨珠在她掌心前凝住,折射出细碎的光。随着她的手势猛地向前一推,那些冰珠“嗖”地射向野猪。

  冰珠打在猪身上,没见着伤口,却像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些凶悍的畜生忽然蔫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哀鸣,夹着尾巴调转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山里退。有头最大的野猪不甘心,回头龇了龇獠牙,被慕小雪冷冷一瞥,竟像是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锄头“哐当”“哐当”掉在地上。顾三叔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这……这就走了?比村里的神婆跳大神还管用?”

  慕小雪转身看向众人,白衣的下摆沾了些泥点,鬓角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却依旧从容。“大家没事吧?有没有人受伤?”

  “没事没事!”顾大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作揖,手背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多亏了小雪姑娘!你这是……你这是仙法?”

  “我懂些粗浅的法术。”慕小雪浅浅一笑,没多说什么。她看向众人流血的伤口,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分发给大家:“雨大了,大家快回家处理伤口吧。我去后山看看,别再让畜生闯进来。”

  顾三叔连忙捡起地上的猎枪:“我跟你去!我熟路!”

  “您去通知村里人关好门窗,把孩子都看好。”慕小雪按住他的胳膊,指尖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去去就回。”话音落时,她的身影已经掠出数丈,白衣渐渐融进灰蒙蒙的雨幕里,只留下淡淡的玉兰香。

  后山的密林里,雨打得树叶“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叶片。慕小雪循着野猪留下的蹄印往前走,泥泞的山路沾湿了她的绣鞋,却没放慢她的脚步。越往里走,空气里就越弥漫着股诡异的戾气,像腐烂的水草混着铁锈的味道,阴冷刺骨——这气息不似人间该有的东西,倒像是……冥界的浊气。

  她心里一紧,脚步加快了几分。转过一道山梁,忽见前方的空地上蹲着个黑影,正背对着她啃食着什么。那黑影浑身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四肢着地,指节扭曲得像枯树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有无数人在里面哀嚎。地上散落着几撮灰黑色的野猪毛,还有半截啃得血肉模糊的骨头。

  “是你在作祟?”慕小雪冷声问道,掌心凝起一团白光。那白光里裹着昆仑墟的仙气,带着冰雪的清冽。

  黑影猛地转过头,黑雾里露出一双眼睛,纯粹的黑,没有眼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它看到慕小雪,忽然发出刺耳的尖笑,声音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又混杂着孩童的啼哭和老人的叹息:“又来个送死的……顾大通的小情人?正好,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送去尝尝!”

  话音未落,黑影已化作道黑烟扑来,带着蚀骨的寒意。慕小雪侧身避开,指尖的白光直刺黑雾,却像泥牛入海般被轻易打散。她这才发现,这东西的戾气比寻常冥界恶鬼重上数倍,像是被人用无数冤魂炼化过,专克仙家元气。

  “是谁派你来的?”慕小雪再凝白光,这次将力量聚于指尖,凝成细细的光丝,“是冲着顾大通来的?”

  黑影不答话,只是疯狂地扑咬着,黑雾所过之处,连带着雨水都变得冰冷刺骨,草木瞬间枯萎成灰。慕小雪渐渐落了下风,她虽有仙力,却常年在昆仑墟修行,不擅长打斗,更何况对方的戾气阴毒无比。眼看黑雾就要缠上她的脚踝,脚踝上的皮肤已经泛起细密的红疹,忽然听见一声清越的剑鸣——

  那声音不像顾大通的圣剑那样霸道,却带着相似的凛冽,像是惊雷劈开乌云。一道青影从树梢跃下,长剑划破雨幕,在半空中划出道耀眼的弧线,精准地斩在黑影身上。黑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消散了大半,露出里面蜷缩着的、类似孩童的身影,浑身青紫,像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

  “是你?”慕小雪看着眼前的青衣人,有些惊讶。来人穿着身青色道袍,腰间系着枚八卦玉佩,眉眼清俊,竟是东方仙界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坐下弟子,青玄。

  青玄收剑入鞘,剑穗上的铃铛轻轻晃动。他对着慕小雪抱拳行了个道礼,动作行云流水:“奉雷祖法旨,特来护你周全。”他看向那团残雾,眉头微蹙,“这是冥界的‘怨婴’,被人用万魂血祭炼成凶器,专寻阳间有灵力之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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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小雪看向那团还在蠕动的残雾,皱眉道:“是冲着我来的?”

  “不全是。”青玄望向山下的村落,雨雾里,顾家村的屋顶像卧在水里的荷叶,“顾大通在冥界搅动风云,查三百年前那桩冤案,断了不少人的财路。那些人不敢直接动他,便来寻他在乎的人撒气。”他从袖中取出张金色的符咒,符咒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纹路,往残雾上一贴,“这符咒能镇住它三日,三日后我再来处理。你且小心,这只是第一批。”

  慕小雪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得发白:“大通他……在冥界出事了?”

  “他没事,只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青玄叹了口气,道袍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冥界的转轮王最近在重审三百年前的仙魔大战旧案,顾大通手里的圣剑,恰好是关键证物。那些不想让旧案重见天日的,自然要除他而后快。”

  雨渐渐小了,阳光像碎金似的透过云层洒在林子里,映出满地狼藉——枯萎的草木,凝固的血迹,还有被剑劈开的湿漉漉的泥土。慕小雪望着山下的顾家村,那里有顾母的粥香,有顾老太太的顶针,有大黄摇尾巴的声音。她忽然握紧了腕上的白玉手镯,手镯被体温焐得温热:“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大通的家人。”

  青玄看着她眼里的坚定,那双总是带着羞怯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他微微颔首:“雷祖说,你有慧根,更有侠骨。顾大通能得你相伴,是他的福气。”他从怀里取出个锦囊,锦囊是用云锦织的,上面绣着雷纹,“这里面是往生咒的经卷,若再遇怨婴,打开它便能暂时退敌。三日后我再来,告诉你冥界的消息。”

  说罢,青玄化作道青光,像流星似的消失在林间,只留下淡淡的檀香。慕小雪捏着锦囊,站在山梁上往下看,只见顾家村的烟囱里又升起了炊烟,一缕缕在雨雾里散开。她仿佛能看见顾母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她的厚棉袄,踮着脚往山路这边望。

  她忽然笑了,转身往山下走。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顺着发梢滴落在衣领里,带来微凉的湿意,却打不湿她眼里的光。顾大通,你看,我也能守护你的家了。

  回到家时,顾母果然正拿着毛巾在院门口打转,见她回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后山多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让伯母担心了。”慕小雪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毛巾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野猪是被山里的瘴气惊着了,我已经把瘴气驱散了,以后不会再来了。”她没说怨婴的事,怕老人家害怕。

  顾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件厚棉袄,棉袄上还带着她身上的艾草味:“快穿上,别冻着。我刚给你熬了姜汤,放了老红糖,快趁热喝。”

  慕小雪捧着姜汤,碗壁烫得她指尖发红。看着老太太那双布满青筋的手,颤巍巍地端着碗,忽然想起青玄的话。原来顾大通在冥界面对的,是这样凶险的境况——那些藏在暗处的刀,不仅对着他,还对着他身后的家。

  她低头喝了口姜汤,辛辣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熨帖了所有的不安。这暖意里,流成了一句无声的誓言——

  顾大通,我等你回来。不管你在冥界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不管前路有多少刀光剑影,我都在这里,守着你的家,等你回来娶我。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地上投下一道彩虹。彩虹的一端连着后山的密林,那里藏着凶险与阴谋;一端系着顾家村的屋檐,那里有粥香与等待。像座看不见的桥,一头是他的战场,一头是她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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