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高王之心,路人皆知-《南北朝,敕勒长歌》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

  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无人敢发出半点杂音。

  孙腾那森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再次死死钉在面无人色的孙峻身上。

  “孙峻。”

  他声音低沉:

  “你父早逝,是族中念及骨肉之情,将你自襁褓抚养成人,授你诗书,赐你田宅。今日,就在这孙氏列祖列宗牌位前,当着阖族老少的面——”

  孙腾抬手,直指正厅上方供奉先祖的牌位:

  “我要你立下血誓:此生此世,绝不与渤海王世子高澄为敌!绝不损害其分毫利益!若违此誓,天厌之,孙氏先祖共弃之!”

  孙峻浑身剧烈颤抖,双拳紧握,他嘴唇翕动,喉头哽咽:

  “叔父……我……”

  “立——誓——!”

  孙腾的声音陡然拔高:

  “否则,我现下便将你逐出家门,削籍除名!从此生死祸福,与孙氏再无半分瓜葛!勿谓言之不预!”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碾下,孙峻的身体晃了晃。终于,那高昂的头颅,带着无尽的屈辱,缓缓地、沉重地低垂下去:

  “我……孙峻……立誓……此生……绝不与夏王世子高澄……为难……”

  “呼——”

  孙腾紧绷到极致的身躯猛地一松,踉跄一步,重重跌坐在身后的主位之上。

  方才那雷霆万钧的气势瞬间消散,只剩下满脸无法掩饰的疲惫,他微微合眼,等再睁开,眼中已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尔等莫要怨我今日心狠,此乃刀锋悬颈之下,保全我孙氏血脉不绝、宗庙不堕……唯一的一条……生路……”

  说完,孙腾望着窗外的雨幕,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头猛兽,在雨中悄然前行,所过之处,百兽辟易。

  厅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那些方才还愤懑不平的年轻子弟,此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孙峻更是面如土色,额头抵着地砖,再不敢抬头。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突然打破沉寂。

  府中管事跌跌撞撞冲入厅中,手中高举一封朱漆密封的文书:

  “家主!长安,长安急递!高王有钧令到洛!专程往府中抄送了一份。”

  “什么?”

  孙腾瞳孔骤然收缩,他强自镇定地伸手:

  “呈上来。”

  管事膝行上前,双手奉上那封沉甸甸的文书,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寸之间。

  孙腾接过文书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封泥,展开内里雪白的绢帛。烛光下,墨迹清晰:

  “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夏王欢,表世子澄为吏部尚书、领中书监、骠骑大将军……”

  “嘶——”

  不知是谁倒抽一口冷气,孙腾读着读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握着绢帛的手竟有些发僵。

  吏部尚书,此职总掌天下文官铨选,手握百官升迁黜陟之权,是名副其实的“天官”。

  中书监,执掌机要诏命,代天子出纳王言,中枢机密尽在掌握。

  骠骑大将军!位比三公,统御禁军精锐,执掌宫掖宿卫与京畿防务。

  这三项显赫到极致的任命,竟在同一时刻加于世子高澄一身!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内朝的机要、人事任免、京都兵权,尽数都要落入高氏世子掌中!

  更为关键的是,外朝呢?

  高王几乎……不!高王已经事实上统领了天下兵马,外朝也早就在高氏之手了!早在很久之前,晋阳霸府的指令就已经比洛阳宫中的圣旨更有分量了。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大魏内外朝权柄,至此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归于高氏一门!

  这般看来,高王之心,那是路人……

  他猛地合上绢帛,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目光扫过厅堂,只见满座族人个个面无人色,相互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几个素来机敏的族老,更是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显然也瞬间洞悉了高王安排背后的含义。

  “叔父……高王他……这是何意啊?”

  跪在地上的孙峻壮着胆子抬起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尽是茫然。

  孙腾没有理会侄子的问话,或者说,他此刻心乱如麻,已无暇分心。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踱到轩窗之前。

  窗外,初春的冷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情地敲打着庭院中那株历经百载风雨的老海棠。冰冷的雨滴沿着窗户不断滑落,声音单调、烦躁。

  高王这是准备取魏室而代之啊!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脑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多年前怀朔镇的风沙骤然在记忆中卷起。那时,他与高王,那是还只是个小小的戍卒的贺六浑——并肩站在残破的戍堡之上,眺望着朔风呼啸的塞外。

  彼时的小戍卒,眼神炽热,指着远方豪言: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言犹在耳,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怀揣野望的边镇小卒,今日竟已走到了这一步!他的剑锋所指,已然是那洛阳宫阙中的至尊之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孙腾心底炸开!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更有一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名为野望的火焰在疯狂窜升!

  这火焰烧得他指尖微微发颤,烧得他胸腔剧烈起伏。贺六浑……不,高王!他竟然真的做到了这一步!他竟真的要以寒微之躯,行那代天立极的壮举!

  而他自己……他孙腾,作为曾与高王并肩眺望过塞外风沙的故人,此刻就站在这惊天巨变的门槛之上!巨大的兴奋如同滚烫的岩浆奔涌,瞬间冲垮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对旧朝的敬畏与迟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即将投身于历史洪流漩涡中心的强烈冲动与……归属感!

  “家主!”

  管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府外已有使者往宫中去了,说是要当众宣读王令。洛阳各家闻风而动,也都派人去探听消息……”

  孙腾心念电转间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射:

  “备车!”但话一出口,他又立刻觉得太慢!太迟!车驾仪仗太繁琐麻烦了!

  “不!备马!立刻备我最快的那匹马!”孙腾的声音斩钉截铁:“我要亲自去!现在就去世子府道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个时候上赶着登门,是不是略显……略显……谄媚了?就不怕旁人耻笑吗?

  “叔父!”孙凤年小声道:

  “您……您方才在正堂,不是严令我等……退避三舍,不得招惹世子吗?这……这突然前去,是否……是否……”

  “蠢材!”

  他怒视着这个不开窍的侄子,胸中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这种事情岂能落于人后……”

  他猛地刹住话头,扫视一圈厅中众人,改口道:

  “尔等还愣着作甚?!速速各自回府!开府库,取珍宝!珊瑚、明珠、玉璧、金帛、良驹……拣最厚重、最能彰显心意的贺礼备下!速速送到世子府邸道贺!记住,要厚重!要快!”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最后重重补上一句:

  “我,先行一步!尔等也勿要耽搁了!”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撩袍襟,大步流星向厅外冲去。

  孙凤年呆在原地,心神一片混沌,叔父前一刻还在正堂之上雷霆震怒,严令阖族退避三舍,端的是威势十足,怎么一纸王令传来,竟能让他如此失态地急转直下,甚至不惜自打耳光也要抢着去逢迎世子呢?

  直到身旁一位素来机敏、与他关系尚可的族兄猛地用手肘狠狠捅了他肋下一记,低喝道:

  “还傻站着作甚?!速去!准备贺礼啊!”

  孙凤年被这一捅惊醒,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你!还没!看!明!白!吗?!”

  那人见他神情,忍不住撇了撇嘴,猛地抬起手指,并非指向天空,而是极其隐蔽地、用力地向上顶了一下!同时,另一只手紧跟着做了一个迅疾而狠绝的、向下翻转覆压的动作。转而压低声音,兴奋道:

  “看看高王这雷霆万钧之势,这内外朝权柄尽收的滔天权势,还有这洛阳城内外闻风而动的架势……孙凤年!你不懂吗?!这已经不是避不避锋芒的问题了!

  这是……鼎革!是天命!是九鼎……”

  他明智的顿了顿,接着道:

  “是泼天的富贵、累世的功勋就在眼前!范阳卢氏、清河崔氏那些人精,此刻怕不是已经备好了重礼,挤破了世子府的门槛!我等若再迟疑一会儿,慢上一分,待到大势底定,论功行赏之时,哪里还有我们孙氏立足之地?!哪里还有我们兄弟的出头之日?!”

  族兄这赤裸裸的话语,配合着那极具象征意义的手势,如同在孙凤年混沌的脑海中引爆了一颗惊雷!那层一直笼罩在他认知之上的迷雾被瞬间炸得粉碎!

  叔父孙腾那急切得近乎失态的举动、那王令上令人窒息的权柄、洛阳各家门阀闻风而动的仓惶……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贯通,拼凑出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

  高王已不仅仅是觊觎神器,也并不是试探,更非可能!这是蓄谋已久、布局已成、即将发动雷霆一击的前奏!代魏自立,鼎革天命,就在眼前!就在这洛阳宫阙之内,就在这呼吸之间!

  高氏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叔父孙腾那看似突兀、近乎谄媚的急转直下,哪里是什么昏聩失态?!

  那分明是深谙权变的老辣,在嗅到不寻常气息时,做出的精准决断!是抢占先机啊!

  还是叔父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