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接敌(上)-《南北朝,敕勒长歌》

  幸存的暗哨蜷缩在雪窝里,眼睁睁看着那支玄甲铁骑干净利落的漫过山道。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杀神对散落的辎重都视若无睹,只匆匆收取了些许干粮便继续向前奔袭。

  “居……居然放过了我们?”

  暗哨颤抖着松开不自觉握紧的双手,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些晋阳军根本不屑于打扫战场,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前方的主力部队!

  山风卷着碎雪掠过已被破坏的烽火台,将残余的火星吹向西方。暗哨望着那支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铁骑,哆嗦着摸出怀中的牛角号,却在触及冰凉的号嘴时颓然垂手——此刻示警已毫无意义。

  这个认知让他既庆幸又恐惧,庆幸自己捡回条命,又恐惧于敌人的突袭速度。他仿佛已经听见玄甲破营时的惨叫,看见慕容世伏仓皇逃窜的背影。这些念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把脸深深埋进雪堆,任由寒意麻痹自己。

  至少此刻,他还活着,这就够了。至于以后青海湖畔会多出多少具插着雕翎箭的尸体,那已不是他这样的小卒该操心的事了。

  …………

  这支让吐谷浑暗哨心惊胆战的晋阳精锐日子并不好过。

  三天来,侯景他们折损了二十七匹战马——它们或是失蹄坠崖,或是力竭倒毙,最终被主人含泪分食。十几名士兵在暴风雪中掉队,至今生死未卜。

  “都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司马子如的声音传来,这位素来注重仪容的文士此刻须发结满冰凌,宽裘下的身躯不住颤抖。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唇渗出血丝:

  “儿郎们已经三天没喝上一口热水了。”

  侯景死死盯着前方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山道,眼中血丝密布,仿佛要将那苍茫雪幕撕开一道口子。他缓缓抬手,声音沙哑:

  “把最后那点马血分了。”

  斛律光神色略有松动,他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劝阻,却见侯景猛地转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侯景咬牙道:

  “但是明月,今日我要教你另一件事!”

  他声音陡然拔高:

  “在这等绝境,我们能依靠的不是勇武,不是韬略,甚至不是什么天命,只是咬牙忍下去!”

  他顿了顿:

  “只是比敌人更能忍一时片刻罢了……”

  全军肃然,唯有北风呼啸。

  斛律光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腰间皮囊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颌滚落,在银甲上凝成冰珠。

  他重重掷囊于地,长枪直指苍穹:

  “愿随都督!”

  侯景翻身上马,战马疲惫地打了个响鼻。

  “全军听令!”他刀锋直指前方:

  “抛弃所有辎重,只带兵甲干粮!等到了湟水,咱吃他们的!”

  侯景伏在“铁象”汗涔涔的马颈上,能清晰感受到这匹河西骏马越来越急促的喘息。

  滚烫的白气从马鼻喷在他手背上,又迅速凝结成霜。这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是高王亲自从三千骏马里挑选出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铁象”嘛!很对他的胃口。

  “都督……”亲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又倒下几匹……”

  侯景没有回头,只是死死攥紧缰绳。他能想象身后那条蜿蜒的雪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匹战马轰然倒地的景象——先是前蹄突然跪地,接着整个身躯重重砸进雪堆,鼻孔里喷出的血沫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猩红的小坑。这些陪他们转战千里的无言战友,最终都化作雪原上隆起的黑色土包。

  “换副马。”他终于开口:

  “让马……”喉结滚动两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其实哪还有什么“歇歇”?

  如今主马副马都已轮换过好几次了,连自己的铁象都已经几乎撑不下去,遑论其他呢。

  亲卫沉默地解开“铁象”的鞍鞯,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伤员。

  侯景走向新换的枣红马,靴子突然陷进深雪,膝盖一软险些跪倒。

  借着撑地的动作,他抓起大把积雪塞进口中。他蹲下身,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冰雪在口腔里炸开的刺痛感,反而让麻木的神经为之一振。

  见状,周围的士兵纷纷效仿,一时间,雪原上只听见“咯吱咯吱”的嚼雪声。

  “报——!”斥候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侯景猛地站起,却因眩晕踉跄了一下。斛律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前方发现吐谷浑后卫!约三百骑,押送着十几辆大车!”斥候气喘吁吁地报告,“看车辙深度,必是重物!”

  侯景眼中精光暴射:“可看见王旗?”

  斥候摇头:“未曾。但他们护卫森严,车上有妇人啼哭声……”

  “此必是长安的冯翊一行人!”司马子如失声叫道。

  侯景精神大振:

  “准备迎敌!”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惨烈。

  晋阳铁骑如黑色潮水般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吐谷浑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遭遇敌军。

  “敌袭——!”

  凄厉的号角声刚响起就被戛然而止,吐谷浑骑兵手忙脚乱地去抓兵器,有人甚至赤着脚就跳上了马背。

  但他们仓促组织的防线在铁骑冲击下一击而溃。

  侯景一马当先,长槊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将第一个迎上来的吐谷浑骑兵直直捅落马下。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瞬间凝结成血冰。

  “杀!”

  这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身后骑兵同时亮出兵器,寒光在雪地中连成一片死亡之网。斛律光长枪如银龙翻腾,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混战中,侯景突然瞥见一辆白牦牛皮装饰的华丽马车——车辕装饰精美,周围还簇拥着数十名亲卫。这些精锐武士身披铁甲,正拼命将马车往山道上赶。

  “慕容世伏!”

  侯景眼中血丝暴起,猛地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他长槊横扫,将一名吐谷浑兵士击退了好几步。

  “拦住他!”马车旁的小首领厉声喝道,自己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侯景冷笑着迎上去,两马交错之际突然变招。长槊看似直取咽喉,却在最后一刻毒蛇般下探,精准扎入对方腋下铠甲缝隙。铁器刮擦骨头的声响令人牙酸,那名迎上来的兵士惨叫着滑落马背,被后续冲来的晋阳铁骑踏成肉泥。

  “都督小心!”斛律光的喊声从右侧传来。

  侯景本能地俯身,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过。他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吐谷浑射手正从马车后方瞄准他。

  “找死!”侯景暴喝一声,猛地掷出身上佩刀。刀身旋转着飞过,精准地钉入那射手胸口。

  战斗很快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失去指挥的吐谷浑士兵四散奔逃,却被晋阳铁骑逐个追上斩杀。雪地上很快铺满了尸体,鲜血融化了积雪,又很快被冻住,形成一片片猩红的冰面。

  “搜!”侯景从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刀,大步走向那辆马车,“看看是不是冯翊公主!”

  司马子如抢先掀开车帘,镶金嵌玉的帘钩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他借着雪光细看,随即失望地摇头:“是几个吐谷浑女眷。”顿了顿又补充道:“看装束像是贵族家眷。”

  侯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刀尖不自觉地抵住车辕,在木头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这慕容世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用女眷断后?!”

  刀锋猛地劈开车帘一角,惊得车内女眷抱作一团。

  斛律光欲言又止地按住刀柄,侯景瞥见他的动作,突然叹了口气:“罢了!”

  他转过身:“女眷就罢了……”声音渐低,又猛地炸响:

  “但慕容世伏定然就在前面不远!”

  他翻身上马,刀锋直指风雪深处:

  “不必在这些妇孺身上浪费时间!咱们一鼓作气,只顾着寻慕容世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