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唯仁唯德,能服于人-《南北朝,敕勒长歌》

  一支押解队伍沿着汾水河谷缓缓前行,马蹄踏碎薄冰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脆。

  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马车,宇文泰端坐车中,透过栅栏缝隙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

  “高王怎这么快!”

  高敖曹声音混着呼出的白气从车外传来:

  “看这情形,王思政不会已经是把城给献了吧!”

  “难说!我们还没赶到玉璧,这城上就尽是高王旗帜了。八成是王思政见事有不协,赶着把城献了!”

  一直在高敖曹军中做参军的司马子如啧啧两声,继续道:

  “那王思政倒是个识时务的,他若是一开始直接献城,顶多也就是另一个韦孝宽,做个夏州刺史罢了。

  可他撑到现在,那可就不得了了,说不定高王还要以方面托付哩!这就是老王的聪明之处啦!”

  高敖曹闻言嗤笑一声:

  “我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可他王思政若是就此献城,我可得让高王当心此人!”

  马车里,宇文泰听到这些话默默将冻得发青的手指往羊皮袄里缩了缩。这件袄子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与他从前那件白狐裘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一朝沦为阶下囚,这高敖曹又素来和武川众人不对付,能给件羊皮袄子御寒。已经是高将军格外开恩了。

  远处,玉璧城的轮廓在飞雪中若隐若现。

  城头上黑压压的晋阳军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而更近处,一队队百姓正推着独轮车往城里运送粮草。他们看见马车经过时,纷纷停下脚步指指点点。

  “这些都是附近州县的百姓?”宇文泰哑着嗓子问道。

  司马子如诧异地看了车内一眼,这人一路上都没说过话,怎么突然开尊口了?

  “是玉璧城周边的农户。王上——”司马子如顿了顿,改口道:

  “高王下令开仓放粮,这些人都是来领救济的。”

  宇文泰的神色凝滞了一瞬。

  他看见一个白发老妪抱着孙儿站在路旁,孩子手里攥着半块黄澄澄的粟米饼,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马车。

  老妇人粗糙的手掌轻抚孙儿的头顶,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安宁。

  马车徐徐接近玉璧,城池的阴影笼罩下来。宇文泰仰头望去,城墙上有些缺口还未来得及修补,焦黑的痕迹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宇文泰望着城门处熙攘的人群,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城门处进进出出的除了晋阳军士,还有许多背着药箱的郎中和平民装束的壮年男子。

  “他们在做什么?”

  司马子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即心中便已了然:

  “哦,这些想来是高王征调的医者,来救治城内伤兵的。那些百姓也应当是自愿来帮忙修筑城防的,以我们军中往常惯例每人能领三升麦子。”

  宇文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们以往都是这般行事的吗?”

  高敖曹冷哼一声,眼中尽是讥诮:

  “若依你们的做派,只怕敌军伤兵死便死了,想来是不舍得耗费医药的吧!”

  宇文泰默然无语,他想起自己当年刚入关中时,部下们纵马劫掠,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那时他站在被征服的城中,看着冲天火光中奔逃的百姓,心中豪情万丈,只有征服的快意。

  可是……不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大争之世,大乱之世!那些泥腿子的命,那些无用之人的命,有那么重要么?

  可此刻,看着那些自愿前来劳作的百姓脸上质朴的笑容,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这些年在关中,他何曾想过要这般收买人心?铁血手腕、雷霆手段,不才是乱世立足的根本吗?

  宇文泰闭上眼睛。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高欢能在短短数年间收服河南河北人心,为什么那些曾经效忠尔朱氏的将领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个怀朔镇的小卒。

  也终于明白了他究竟败在哪儿!

  唯仁唯德,能服于人。

  这是汉人的话,也是汉家仁主的行为准则。

  他以前嗤之以鼻,总觉得这些酸腐之言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呓语

  自中原三分归晋之后,“胡人”,不!自己这样的人谁不把汉人的仁义道德当作笑话?

  若真有什么“仁德能服人”的天道,那魏蜀吴鼎立之时,为何最终却是最无德行的司马家一统天下?

  司马炎篡魏自立,司马衷痴愚如猪,司马伦弑君篡位……

  他们大晋那些个皇帝仁吗?德吗?

  若真的要说司马家的皇帝仁德,宇文泰觉得那汉人丢了中原、丢了江北就是纯属活该!

  至于后来天行有常,神器更易。

  他们这些“五胡”在中原大地上你来我往,杀得血流成河。

  石氏吃两脚羊,慕容氏筑京观,赫连勃勃用人头砌城……见得多了,他们这些草原儿郎愈发坚信:刀剑才是硬道理,仁义不过是弱者的矫饰。

  就像他宇文泰自己,不也是靠着铁血手腕才在关陇站稳脚跟的吗?

  不过五胡里面倒是真出了个异类——前秦天王苻坚。

  这厮明明是个氐人,却偏生一副汉家仁君的做派。

  他与汉人王景略君臣相得,一个运筹帷幄,一个虚怀纳谏,竟真在胡尘蔽日的北国生生开辟出一片王道乐土。

  凉、代、燕、西域诸国一个一个被其攻灭,凉国的张天锡、代国的拓跋什翼犍、燕国的慕容暐,这些亡国之君非但保住了性命,还被苻坚奉为上宾。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当慕容垂叛逃时,苻坚竟能容其家眷安然离去。这般胸襟,莫说胡人,便是三代以降的汉家明君也罕有其匹!

  苻坚可当的起一句大仁大义罢?!

  可结果呢?淝水之战一败涂地,那些受他恩惠的“义士”们,转眼就露出了豺狼本色。

  慕容垂重建燕国,姚苌更是弑君篡位——仁义?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仁义不过是强者闲暇时的装饰,弱者绝望时的幻想罢了!

  更何况,别的不说,眼前这大魏的根基,那本就是参合陂的尸山血海筑就的啊。

  当年拓跋珪将数万燕军直接活埋的时候,可曾想过“仁德”二字?那些在寒夜里哀嚎的燕卒,他们的冤魂至今还在参合陂游荡呢!

  仁义?呵!

  可今日看着高欢安抚玉璧百姓的模样,看着那些饥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他突然懂了——贺六浑这厮,分明是把仁德也当成了杀人的刀!

  而且比真刀真枪更锋利,更致命。这哪里是什么迂腐的汉家古训,分明是杀人诛心啊!

  而他宇文泰,不正是败在这自己从前最嗤之以鼻的仁义二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