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狡兔死走狗烹-《南北朝,敕勒长歌》

  殿内十分安静,几乎落针可闻,寇洛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甲胄下的肌肉绷得发紧。

  他恍惚间想到了以前和贺拔岳一起操练的情景,那时他们这群边镇子弟谁不梦想着建功立业?如今功业未成,却要先受这般折辱么!?

  “王上!”

  想到这里,寇洛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

  “我追随贺拔公多年,大小三十余战,身上十余处伤疤,哪一处不是为关陇负的伤,流的血?”

  殿内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宇文泰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曾经的武川“盟主”,指节在案下不自觉地收紧。

  “锵——”

  他解下腰间佩刀重重拍在案几上:

  “我从十四岁随贺拔公镇守武川,六镇烽烟大起时我独骑突破柔然包围送信;后来破六韩拔陵作乱,是我连斩贼军七员偏将护得武川众人周全;就连沙苑之败,也是我率三百死士断后,身中数箭仍护得尔等家眷突围!”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说到激动处猛地扯开战袍,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伤疤。最醒目的是一道自左肩斜贯至肋下的刀伤,结痂处还泛着暗红。

  “这道伤!”他手指发颤地指着:

  “这道伤是贺拔公亲自为我裹的,言道‘寇将军真乃武川铁壁’!”

  说着,寇洛又指向腹部一处箭伤,声音陡然拔高:

  “这道是以前为救李弼挨的!”他手指发颤:

  “当时晋阳军伏弩齐发,要不是我,他李弼早就成刺猬了!”

  说着,他猛地转向李弼,眼中怒火几乎要将其灼穿:

  “你来说!我寇洛配不配得上柱国之位?”

  李弼不动声色捧起一杯茶盏,正好一阵热气腾起,挡住了他的表情。

  赵贵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侯莫陈崇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宇文泰眼中寒意大作,却是突然轻笑一声:

  “寇将军自然功勋卓著。但柱国大将军要的是顾全大局的智慧,不是匹夫之勇。寇将军恐怕……”

  寇洛闻言怒气更盛,面上通红大吼一声:

  “宇文黑獭!你敢如此辱我?”

  说完,他环视了堂内众人一圈,见赵贵低头盯着靴尖,李弼仍在慢饮清茶,侯莫陈崇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哈!哈哈哈!”寇洛突然冷笑连连:

  “好一个过河拆桥!看起来黑獭是已经忘了,当年贺拔公猝然遇害,是我与赵贵共迎你入主关中的!当年的武川诸将,可是受我节制,奉我为主的!若不是我,你宇文黑獭能有今日基业么!?”

  他唰地抽出寒光凛冽的佩刀,刀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这把刀是贺拔公所赐,十年未曾离身!今日黑獭若觉得寇洛不配为柱国,不如现在就砍了我这颗头罢了!”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胄碰撞声,数十名披甲禁军手持长戟冲入殿内。为首一人刚欲开口,被宇文泰一个眼神止在原地。

  宇文泰缓缓起身,踱步至寇洛面前驻足。

  “寇将军。”宇文泰神色木然:

  “你且看看这满殿袍泽。”

  他猛地转身,面上平静一瞬间消散:

  “赵贵总领三军如臂使指,李弼阵斩敌酋如探囊取物,便是王雄……”他想了想,重新开口:

  “那也是少有谋略的。”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道:

  “罢了,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

  说完,他却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分不清喜怒的木然神情,先回到主位,而后一字一顿宣布:

  “赵贵、李弼、王思政、侯莫陈崇、达奚武、元欣、王雄,”

  他每念一个名字,手指就在案几上叩击一下:

  “我明日便上表让皇帝用玺,此七人为我大魏柱国大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将领纷纷出列谢恩,铠甲碰撞声在殿内回荡。寇洛孤零零站在原地,王雄!连王雄都能掺和进去!他王雄有那个能力吗?

  一直站在后面的王雄显然也没料到这意外之喜,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在赵贵的小声提醒下才猛然回神,赶紧上前叩谢,但却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和寇洛对视。

  寇洛感觉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

  他呆立片刻,一把扯下腰间象征武川旧部身份的兵符,重重砸在地上。

  兵符落地的脆响里,寇洛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寇洛!”宇文泰高声喝止。

  寇洛身形微顿,却并不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句话: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今日算是知道了!”

  殿外风雪呼啸而入,宇文泰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符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从慌忙上前,却见他摆摆手,看向柱国名单上原有的那个名字。

  “传令。”他声音沙哑:

  “寇洛所部改驻西凉州,即日出发,无诏不得东进!”

  …………

  七日后,晋阳。

  高欢斜倚在上首褥子上,手中把玩着刚拆封的密信,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舆图旁烛火摇曳,映得他眉宇间的讥诮愈发明显。

  “黑獭倒是会琢磨。”苏绰将密信细细折好,轻笑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那套府兵之法是王上教的呢。”

  司马子如哈哈大笑:

  “他倒会挑好的学,可惜没给王上束脩,倒是有些不知礼了!”

  堂下众将哄然大笑。

  高欢坐直身子,眼中精光乍现:

  “我早就料到黑獭会走到这一步,可他这般仓促效颦,也未免太仓促了些。”

  他屈指敲击案几:

  “六镇子弟与中原豪族怎么平衡?部落兵与汉军如何混编?军户田制与州郡赋役怎样勾连?”

  每问一句,他便停顿一下,而后轻叹道:

  “这些关节处,都是我们带着兵士们一样一样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宇文黑獭闭门造车,妄想拿回去就用,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那依王上看,”苏绰认真道:

  “宇文黑獭的府兵制缺了什么?”

  “缺钱粮啊!”高欢哈哈一笑:

  “他单知道让民众养兵省钱,却不知道后面有他花大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