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集:商路上的新客栈-《大民富商苏半城》

  商路夜话

  驼队的铜铃在暮色里晃出最后一串余音时,赵老栓正蹲在客栈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他啃得发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远处扬起的沙尘——那是苏家商队来了。

  "赵掌柜,留三间上房。"打头的苏明远翻身下马,青布短褂上沾着草屑,腰间的算盘随着动作轻响。他身后的伙计们忙着卸骆驼,三十峰骆驼卧成一片,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很快融在渐冷的空气里。

  赵老栓磕了磕烟锅,指了指西厢房:"早拾掇好了,炕刚烧过。"他的目光越过苏明远,落在街对面那栋亮着煤气灯的洋楼——西洋客栈的玻璃转门正转出两个穿洋装的商人,笑声隔着街飘过来,像碎玻璃碴子。

  "对面又降价了?"苏明远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西洋客栈的招牌是鎏金的,在残阳里晃得人眼晕。上个月他们挂出"弹簧床夜夜换新棉絮"的幌子,把好几拨南方商队都勾了去。

  "降了两成,还送西洋胰子。"赵老栓往地上啐了口烟渣,"昨晚有个从恰克图来的,说那床软得像棉花堆,翻身都怕陷进去。"

  苏明远没接话,指挥伙计把最后几捆茶叶搬进后院。库房里堆着半墙的账本,最上面那本边角卷了毛,是光绪初年的,纸页间还夹着当年老掌柜苏敬之画的驼队路线图。

  "明远哥,真不住对面试试?"年轻的伙计柱子搓着手,眼睛瞟着西洋客栈的玻璃窗,"听说那镜子亮得能照见头发丝,我还没见过自己清楚的模样呢。"

  "照那么清楚干啥?"苏明远敲了敲他的脑袋,"能当饭吃?"他转身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烟火气混着粗布的味道涌出来——土炕上铺着三层褥子,最底下那层是蓝印花布的,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墙角的火盆里,松木柴正烧得噼啪响。

  赵老栓端着铜盆进来,热水冒着白气:"你们老掌柜当年就爱睡这炕。"他用袖子擦了擦炕沿,"那会儿他总说,商队走戈壁,脚底板磨出血泡,晚上要是睡不热乎,第二天连缰绳都攥不住。"

  苏明远弯腰摸了摸炕面,热度从掌心渗进来,一直暖到后腰。他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爷爷来这儿,夜里冻得缩成一团,爷爷就是这样把他往炕头挪了挪,自己靠着墙根睡。天不亮他醒过来,看见爷爷正对着油灯查货单,指关节冻得发红,却在账本上写得一笔一划:"今日收胡麻三十石,赵掌柜代垫柴火钱二百文,春茶两包抵账。"

  "柱子,把那包龙井给赵掌柜送去。"苏明远解开捆茶叶的麻绳,"去年新采的,让嫂子用滚水沏,治治咳嗽。"

  赵老栓的婆娘前年染了风寒,冬天总咳得直不起腰。他搓着手应着,脚步却没动:"明远,不瞒你说,对面掌柜的来找过我,说要盘下这院子......"

  "给他了?"苏明远抬头时,火盆里的柴正好爆出个火星,照亮他眼里的纹路——和老掌柜年轻时一个模样,眼角往下压着,却透着股不容分说的劲儿。

  "哪能呢。"赵老栓往火里添了根柴,"你爷爷当年在这儿救过我的命。"他声音低下去,"那年沙暴把商队卷散了,我抱着马腿在戈壁滩趴了三天,是你爷爷让人背着我回来,就在这炕上躺了半个月。他说'赵老哥,这客栈得留着,商路再远,总得有个能焐热身子的地方'。"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响。西洋客栈的煤气灯不知被谁调亮了,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副没下完的棋盘。

  后半夜苏明远被冻醒了。火盆里的柴烧尽了,他摸黑披衣起身,刚要去灶房找柴,却听见院里有动静。赵老栓正蹲在灶门前,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弯着腰的老胡杨。

  "赵叔,咋还没睡?"

  "听见你翻身了。"赵老栓往灶里塞了把松针,"这炕得整夜烧着才够热。你爷爷说,人在外面走,最怕的不是冷,是心里头凉。"他直起身时,腰杆发出"咯吱"一声响,"年轻时我总嫌他麻烦,说烧那么多柴干啥,后来才明白,他是怕咱们这些跑商的,忘了家里炕头的温度。"

  灶膛里的火渐渐旺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泛着红。苏明远看见赵老栓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当年为了给老掌柜抢回被马匪掠走的账本,被刀划的。他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生意做到最后,不是看谁赚得多,是看谁的念想留得久。"

  第二天清晨,柱子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看见西洋客栈的伙计正往马车上搬行李。有个穿皮袄的商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靴底沾着泥:"什么破弹簧床,半夜塌了半拉,差点把我腰闪了!"

  赵老栓端着刚烙好的胡饼出来,听见了便笑:"那洋物件金贵,不经折腾。"他把饼递给柱子,"快吃,凉了就不好咽了。"

  苏明远正在核对货单,闻言抬头笑了笑。晨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落在账本上爷爷写的那行字上:"三月初七,宿赵家客栈,柴火三捆,炕极热,可安睡。"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却像团小火苗,在纸页上明明灭灭。

  驼队出发时,赵老栓往每个伙计的行囊里塞了袋炒瓜子。"路上解闷。"他拍了拍苏明远的肩膀,"冬天回来,我给你们炕上铺新褥子。"

  铜铃声再次响起时,西洋客栈的玻璃转门又转了几下,这次却没人出来。苏明远回头望了眼,老客栈的烟囱里升起笔直的烟,在蓝天下散成淡淡的雾。他忽然想起昨晚柱子说的镜子,其实不必照,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就像爷爷当年走在这条商路上那样,眼角带着风霜,心里却揣着团火。

  商路漫漫,风沙会模糊路标,洋货会抢走目光,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抢不走的。比如土炕的温度,比如账本上的墨迹,比如两个老人在火盆边说的话,会像草籽落在地里,等到来年春天,长出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