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集:祠堂里的新烛台-《大民富商苏半城》

  祠堂烛影

  苏家祠堂的门槛被百年时光磨得发亮,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苔。苏敬之踩着晨光跨进去时,檐角的铜铃轻轻晃了晃,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杭绸长衫,袖口熨得笔挺,却在进门时下意识地捋了捋——这是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祠堂,被训斥过"袖口沾灰就是对祖宗不敬"后留下的习惯。

  供桌中央的新烛台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黄铜铸就的龙凤缠绕着柱身,龙鳞凤羽都錾刻得历历可数,烛座上还特意留出浅槽接住烛泪,据说是县城里最有名的铜匠耗了三个月才打成的。族里的年轻人都说这对烛台气派,连县太爷上次来拜会时都赞了句"苏家不愧是百年望族"。

  苏敬之却径直走向供桌旁的樟木箱。箱子上的铜锁已经包浆,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唤醒了沉睡的时光。他从里面取出那对旧锡烛台,指腹抚过边缘的缺口——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兵荒马乱时,一枚流弹擦过烛台留下的痕迹,当时太爷爷正跪在祠堂里祈求族人平安。

  "叔公,您又拿这对破锡器出来啊?"守祠堂的阿福端着铜盆进来,见他正用软布擦拭烛台,忍不住咂咂嘴,"新烛台多亮堂,这旧的连烛泪都擦不干净。"

  苏敬之没抬头,指尖摩挲着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烛泪。那是几十年的光阴凝成的琥珀色,里面还嵌着几星烛芯的焦痕。"亮堂有什么用?"他慢悠悠地说,"当年你太爷爷走夜路,就靠这烛台照路。有回遇上劫匪,他举着这烛台说'苏家的东西能照路,也能照心',劫匪竟真的让他走了。"

  阿福撇撇嘴,将铜盆放在供桌下,里面是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那都是老黄历了。"他嘟囔着,"现在谁家还点锡烛台?上周李记当铺收了对银的,比这亮十倍。"

  苏敬之已经将旧烛台摆在了新烛台左侧,两个缺口恰好相对,像一对守望的眼睛。他从香筒里抽出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时,火苗忽然跳了跳,映得供桌上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忽明忽暗。"你不懂。"他深深吸了口香灰的味道,那混着松烟和旧木头的气息让他想起小时候,"这烛泪里有故事。"

  祠堂的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苏敬之的白发上。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北风卷着雪片子打在祠堂的窗纸上,簌簌作响。太爷爷就是坐在现在这个位置,手里捧着这对锡烛台,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晃成个佝偻的巨人。

  "敬之你记着,"太爷爷的声音裹着浓重的喘息,咳得烛火都在发抖,"光绪二十七年闹饥荒,你爷爷把家里最后两担米分给了乡亲,自己揣着这烛台去县城借粮。路上饿晕了,醒来发现烛台被人偷了,他愣是爬了三里地追回来——不是为这锡,是为上面刻的家训。"

  苏敬之当时踮着脚才够着烛台底部,果然摸到几行模糊的刻字。太爷爷用枯瘦的手指点着那些字,一个一个念给他听:"守拙、持戒、存仁。"烛泪滴在太爷爷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后来借到粮了,乡亲们说要凑钱给咱家打对金烛台,你爷爷说不用,锡的好,摔不坏,还能照见人心。"

  香燃到三分之一时,苏敬之听见祠堂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侄子苏明诚来了,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上个月刚从上海买回来,引擎声在巷子里响得格外扎眼。

  "叔,您怎么又用这破烛台?"苏明诚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促,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昨天县商会的人来说,下周要组织商户来参观咱们祠堂,您这摆一对破锡器,像什么样子?"

  苏敬之将燃尽的香灰轻轻弹在香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积在一层厚厚的旧灰上。"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他拿起铜制的火箸,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民国三十八年你父亲去台湾,临走前特意嘱咐,不管家里换成什么烛台,这对锡的必须摆在旁边。"

  苏明诚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照片,拍的是上海大户人家的祠堂,供桌上摆满了鎏金器皿。"时代不同了,叔。"他把照片推到苏敬之面前,"您看人家用的都是这个,咱们苏家要想在新时代立足,就得有新气象。这对锡烛台,我看就收起来吧。"

  苏敬之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又转回到旧烛台的缺口上。那年他二十五岁,解放军进城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正跪在祠堂里,面前就摆着这对烛台。烛火被穿堂风吹得摇曳,父亲的声音却很稳:"敬之,苏家经商三百年,靠的不是金银,是这烛台照出来的良心。待会儿解放军来了,你把库房里的粮食都捐出去,记住,不管换了什么世道,做人的本分不能换。"

  他记得那天父亲用烛台的底座敲碎了库房的锁,阳光涌进去时,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米袋。解放军的小战士握着他的手说"谢谢",父亲就举着这对烛台,站在库房门口笑,烛泪滴在他的布鞋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明诚,你看这烛泪。"苏敬之忽然开口,指着旧烛台上那层厚厚的凝结物,"你太爷爷那时候,每次祭祖都要亲自点这烛台,他说烛泪就像人心,一点一点攒起来才厚重。有年大旱,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烛泪淌了满桌,后来真的下了雨,乡亲们都说这是苏家的诚心感动了老天。"

  苏明诚皱着眉,显然没耐心听这些陈年旧事。"叔,现在讲科学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我要去见外商,他们最看重门面。这对烛台您要是实在舍不得,就放樟木箱里锁着,等过了这阵再说行不?"

  苏敬之没说话,起身走到祠堂的角落里。那里堆着些旧物,有掉了漆的算盘,有缺了角的斗,还有几捆发黄的账本。他从最底下翻出个蓝布包,解开时里面露出个小小的锡制烛芯,上面刻着个"苏"字。

  "这是你爷爷小时候玩的。"他把小烛芯递给苏明诚,"他八岁那年生天花,太爷爷就在这祠堂里给他求神,用这小烛芯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烛。后来你爷爷好了,太爷爷就把这烛芯收起来,说这是苏家的根。"

  苏明诚的手指触到冰凉的锡器,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祠堂里捉迷藏,曾不小心碰倒过这对烛台。当时爷爷气得发抖,第一次动手打了他,说"这烛台比你的命还金贵"。他摸着烛芯上的刻字,忽然觉得那笔画像是有温度,烫得指尖发麻。

  "你知道这对烛台为什么缺了口吗?"苏敬之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带着些微的沙哑,"那是1943年,日本兵闯进祠堂要抢东西,你太爷爷举着烛台跟他们拼命,被刺刀划了个口子。他说'这是苏家的骨头,断不了',硬是把日本兵挡在了祠堂外。"

  香已经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落在香炉里,腾起一缕细烟。苏明诚看着旧烛台上的缺口,忽然觉得那像是一道倔强的伤口,在百年风雨里始终不肯愈合。他想起去年去乡下收账,看到有户人家的墙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写着"苏氏义仓",老人说那是民国时苏家开仓放粮留下的,当时太爷爷就是举着这样一对烛台,站在粮堆上给乡亲们分粮。

  "外商那边,我去说。"苏明诚忽然开口,把小烛芯放回蓝布包,"就说这是我们苏家的传家宝,比什么金银都金贵。"

  苏敬之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他拿起铜壶,往供桌前的铜盆里倒了些清水,水珠落在盆底,溅起细碎的涟漪。"你爷爷要是还在,该高兴了。"他说,"他总说,新东西再好,也得有旧东西压着底,就像船得有锚,不然风一吹就漂走了。"

  正说着,祠堂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苏明诚的儿子苏晓阳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举着支刚摘的石榴花。"爷爷,叔公,你们看!"他把花递到供桌前,忽然被旧烛台上的烛泪吸引了,"这是什么呀?像糖!"

  苏敬之蹲下身,指着烛泪里嵌着的一小片红布。"这是你太奶奶的喜帕碎片。"他笑着说,"当年她嫁过来,按规矩要在祠堂点烛,不小心把喜帕角烧了,就嵌在这烛泪里了。"

  晓阳好奇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暗红色的布屑。"那这烛台里,是不是藏着好多故事呀?"他仰着脸问,眼睛亮得像烛火。

  "是呀。"苏敬之摸着他的头,目光掠过新旧两对烛台,忽然觉得那黄铜的龙凤和锡器的缺口,在晨光里竟和谐地融在了一起,"这里面藏着的,都是咱们苏家的根。"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供桌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新烛台的黄铜面反射着耀眼的光,旧烛台的锡器却透着温润的暖。两对烛台并排立着,像新与旧的对话,又像过去与未来的相拥。

  苏敬之坐在祠堂的长凳上,看着晓阳趴在供桌旁,用手指轻轻描着旧烛台的轮廓。孩子的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划过那道醒目的缺口,忽然抬头问:"叔公,等我长大了,也要在这里点烛吗?"

  "当然要。"苏敬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到时候,你要给这烛台添上新的烛泪,把咱们苏家的故事,接着往下写。"

  风从祠堂的门缝里溜进来,吹动了烛火,也吹动了供桌上那些泛黄的牌位。苏敬之仿佛看见太爷爷、爷爷、父亲的身影在烛火里浮现,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就像这祠堂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在时光里静静燃烧,照亮一代又一代人前行的路。

  暮色降临时,苏敬之锁上祠堂的门。铜锁扣上的瞬间,他回头望了一眼,昏暗中,新旧两对烛台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供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他知道,明天清晨,自己还会像今天这样,取出那对旧锡烛台,摆在新烛台的旁边,因为有些东西,比气派更重要,比时光更长久。

  就像太爷爷说的,新的好看,旧的暖心,而祖宗们,一直都在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