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集:驼队带回来的种子-《大民富商苏半城》

  《塞外麦香》

  驼铃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响,像撒了一地碎银。苏文砚站在归化城的西关口,眼睫毛上凝着的霜花被风一吹,簌簌落在藏青色的棉袍前襟。第三十七声铃响时,远处的沙丘后终于滚出一串黑影,领头的骆驼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在冷空气中凝了片刻,才慢悠悠散开。

  “东家!”放驼人老秦从驼背上滚下来,羊皮袄上结着冰碴,他咧开冻得发紫的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可算见着你了,这趟走得比往年多了二十天。”

  苏文砚伸手扶住他打晃的身子,指尖触到的袄子硬得像块铁板。“路上耽搁了?”他往驼队后面望,二十峰骆驼都缩着脖子,背上的货囊用粗麻绳捆得严实,边角处露出些灰扑扑的毛边——那是关外的狐皮,往年最受城里富户待见。

  老秦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半天才缓过劲:“过黑风口时遇着雪了,耽了几日。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包灰扑扑的颗粒,“您瞧瞧这个。”

  麦粒比本地的谷子粒还小,外皮泛着层淡淡的金,凑近了闻,有股土腥气混着说不清的清苦。苏文砚捏起一粒放在指尖捻,壳子脆得很,一碾就露出里面的白仁。“这是?”

  “西域来的麦种。”老秦往四周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在准噶尔盆地边上,见着个哈萨克老汉种的。人家那麦子,一亩地能多打两石,磨出的面白得像雪,蒸出的馍能撑三天不硬。我跟他磨了三宿,用两张上好的狼皮换来的。”

  苏文砚把麦粒倒回油布包,指尖还留着点涩感。他想起自家那几十亩地,每年收的麦子磨出的面总带着点黄,蒸馍到第二天就僵得像石头,做面条更是发黏。可祖辈传下来的本地麦种,耐旱,抗风,哪怕遇上蝗灾,也总能留着点收成。

  “这事得跟族里商量。”他把油布包揣进怀里,那里贴着心口,能感觉到麦粒隔着布传来的凉意。

  苏家的祠堂在巷子最深处,青砖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苏敬之坐在供桌旁的太师椅上,烟杆在桌面敲出笃笃的响。他今年六十整,背却驼得厉害,看人的时候得使劲仰起脖子,倒显得眼睛格外亮。

  “文砚说的是这事?”他听完孙子的话,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灭了。旁边坐着的几个族老也跟着点头,三伯公苏明远摸着山羊胡,眉头拧成个疙瘩:“老秦是个实诚人,可这麦种是西域来的,水土服不服?咱这地,春天风大,秋天霜早,本地麦子长了几十年,早就摸透性子了。”

  “我看悬。”五叔公把旱烟袋往桌角一磕,“去年李家庄试种南边的水稻,折腾了半年,颗粒无收。这西域麦种,听着就玄乎。”

  苏文砚站在祠堂中央,怀里的油布包像块烙铁。他想起十年前,父亲还在时,想把茶庄的老茶炉换成铜制的,族里也是这样反对,说老泥炉烧出的茶才有烟火气。后来父亲偷偷换了,茶味竟比以前更醇厚,老主顾们反倒更爱来了。

  “三伯公,五叔公,”他往前迈了半步,“老秦说,这麦种耐旱,比本地麦早熟半个月。要是成了,族里的佃户们能多收不少粮。”

  “要是不成呢?”苏敬之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冬天雪少,开春保不齐有旱情。把好地腾出来种这陌生麦子,万一赶上灾年,族里几十口人喝西北风去?”

  祠堂里静下来,只有供桌上的烛火在风里晃。苏文砚看着供牌上“苏秉诚”三个金字,那是他爷爷的名字。小时候听父亲说,爷爷年轻时带着驼队走西口,把南方的茶砖卖到蒙古草原,被牧民笑“南方的叶儿哪禁得住北方的风”,可后来,牧民们煮茶时,都要特意寻苏家的茶砖。

  “爷爷当年带茶去草原,不也是冒险吗?”他低声说,“那时候谁也说不准,南方的茶能不能在北方扎根。”

  苏敬之没说话,只是重新往烟锅里装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照见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第二天一早,老秦被苏文砚请到了祠堂。他刚卸完货,眼皮上还沾着沙粒,听说要商量麦种的事,赶紧把羊皮袄上的灰拍了拍。

  “老秦,你跟大伙说说,那麦子在西域是怎么长的?”苏敬之往旁边挪了挪,给老秦让了个小马扎。

  老秦坐下时,马扎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搓着手,把西域的情形细细说起来:“那地方比咱这还冷,冬天能到零下三四十度。可人家那麦子,开春撒下去,不用怎么管,到了秋上就能收。我看那土,跟咱这的黄黏土差不多,就是风大,跟黑风口似的。”

  “那老汉怎么种的?”三伯公追问。

  “就撒在地里,用犁翻一遍,也不浇水。”老秦咧着嘴笑,“人家说,这麦子皮实,就像草原上的马,不用精饲料,照样能跑。”

  苏敬之的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你说,当年老掌柜让你们带茶去草原,是怎么想的?”

  老秦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子:“老掌柜说,牧民们喝砖茶解腻,可市面上的茶都太碎,他就琢磨着把整砖的茶焙得更硬实,能扛住路上颠簸。那时候谁信啊?都说茶焙硬了就没味了。结果呢?牧民们煮茶时,都说咱这茶耐煮,一壶能喝一下午。”

  他往祠堂外指了指,晨光正从门楣上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当年老掌柜让我们带茶去草原,不也是把南方的叶,种进了北方的风里?”

  苏敬之的烟杆停在半空,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过了半晌,他把烟杆往桌上一放:“文砚,挑二十亩地试种。就用河西岸那片,沙质土,就算不成,也不耽误主粮。”

  试种的日子定在清明后。苏文砚带着佃户们翻地时,三伯公和五叔公都来瞧了。看着那细小的麦粒撒进土里,五叔公忍不住叹气:“这要是长出草来,可咋整?”

  苏文砚没说话,只是把犁得更深了些。他想起老秦说的,西域的土地比这更贫瘠,可麦子照样长得旺。

  春天下了三场雨,河西岸的麦子冒出了绿芽,细细的,看着弱不禁风。对比旁边地里本地麦粗壮的苗,族里的议论声又起来了。“我就说不行吧,这苗看着就没精气神。”五叔公蹲在地埂上,拔起一棵西域麦的苗,根须细得像头发丝。

  苏文砚把苗重新栽回去,拍了拍土:“再等等,老秦说这麦子扎根深。”

  入夏时,风灾来了。整整三天,黑风口的沙子被吹得漫天都是,天地间黄茫茫一片。风停后,苏文砚跑到河西岸,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西域麦的苗被吹得东倒西歪,好多都贴着地皮了。旁边的本地麦虽然也有损伤,但杆子挺得笔直。

  “挖了吧。”三伯公站在田埂上,声音透着疲惫,“别白费力气了。”

  苏文砚蹲下来,手指插进土里,摸到一节硬硬的根。他用力一拔,带出一串土块,根须竟比苗长得还长,像串在细线上的珠子。“你看,根没断。”他把根须上的土擦掉,根须白白的,还带着水珠,“它是顺着风势趴下的,根还在土里。”

  他让人把吹倒的苗一棵棵扶起来,培上土。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渗进裤腰里,黏糊糊的。

  七月中旬,西域麦开始抽穗。那穗子比本地麦的小,却密得很,沉甸甸地低着头。苏文砚去地里看时,正好遇上老秦赶着驼队准备再去西域。

  “东家,这麦子看着成了!”老秦从驼背上跳下来,跑到地里,伸手摸了摸麦穗,“比哈萨克老汉那的还壮实。”

  苏文砚捏了颗麦粒,已经饱满了。他突然想起爷爷的话,做生意就像种庄稼,得敢把种子撒下去,才能等得到收获。

  秋收时,河西岸的西域麦创了纪录。一亩地打了三石二斗,比最好的本地麦还多了八斗。磨出的面粉雪白雪白的,蒸出的馍馍蓬松柔软,放了五天还带着点韧劲。

  族里的人都来看新麦,摸着面粉啧啧称奇。五叔公抓了把面粉,在手里搓着,突然红了脸:“文砚,是三伯公和我老糊涂了。”

  苏文砚笑着把面粉递给他:“五叔公,明年咱多种些。老秦说,他再去西域,多换些麦种回来。”

  苏敬之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院子里晾晒的新麦,烟杆在手里摩挲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供桌上爷爷的牌位重叠在一起。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新麦的清香,混着老祠堂的烟火气,在院子里慢慢散开。

  驼铃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往西域去的。老秦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笑:“东家放心,我一定多换些麦种,让咱这的地里,都长出西域的麦子!”

  苏文砚站在门口,望着驼队消失在巷子尽头,怀里的油布包早就空了。但他总觉得,那包麦种还在,像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顺着血脉,扎得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