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啊了-《缘,永无止境》

  火树银花录

  第一章 星桥夜

  上元节的洛阳,是被灯油泡透了的。

  自暮色漫过天津桥的石栏,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上便开始缀灯。先是宫灯一盏盏悬上枝头,绢面绘着山水人物,被风一吹便轻轻晃,把暖黄的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接着是百姓家的灯,走马灯转着孙猴儿盗桃,兔子灯拖着红绸尾巴,还有孩童提着的琉璃灯,映得小脸透亮,一路跑一路笑,惊飞了檐角蹲守的夜雀。

  “让让,让让!”

  沈砚之提着盏莲花灯,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挪。他穿件月白锦袍,袖口绣着暗纹流云,本该是公子哥的模样,此刻却被挤得发髻歪斜,手里的灯柄险些被撞脱手。他这趟来洛阳,原是受师门所托送封密信,谁知恰逢上元,城门守得松,城里却密不透风,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

  “公子当心!”旁边卖糖画的老汉扯了他一把,“这星桥快开了,都往那边涌呢。”

  沈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洛水之上,那座横跨南北的星桥果然有了动静。桥两头的铁锁原是白日锁着的,此刻竟有禁军手提灯笼,正一节节抽开锁链,铁环碰撞的脆响混在人声里,像串珠子滚过玉盘。桥身两侧早已挂满了灯,红的、绿的、蓝的,连桥栏都缠上了灯串,远远望去,整座桥像浮在水上的一条光龙。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沈砚之低声念着,忽然觉出这诗里藏着的不只是热闹。他自幼在青城山学武,师父常说,太平盛世里最容易藏祸事,就像这灯会,光亮越盛,暗处的影子就越黑。

  正想着,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夜空惊呼。

  沈砚之抬头,只见东南方向的夜空里,忽然炸开一簇银花。不是寻常烟花那样四散开来,而是像极了一枝梅,花瓣尖尖上还闪着冷光,在月色里明明灭灭。更奇的是,那银花炸开的位置,恰好是洛阳最大的粮仓——含嘉仓的方向。

  “是烟花吧?许是哪个富户放的新花样。”有人嘀咕。

  沈砚之却皱起了眉。那银花的轨迹太稳,不像是火药催发的,倒像是……有人用内力催动暗器,在空中炸开的信号。他握紧了腰间的软剑,指尖触到剑柄上镶嵌的青玉,那是师父给的信物,说若在洛阳遇着麻烦,可凭此去寻一个姓苏的人。

  就在这时,星桥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抓刺客!有刺客要闯含嘉仓!”

  喊声刚落,桥面上的灯忽然灭了大半。人群瞬间炸开,哭喊声、惊叫声混在一起,像锅煮沸的粥。沈砚之被挤得东倒西歪,忽然瞥见一个黑影从桥栏上翻了过去,动作快得像只夜枭,手里似乎还提着个包裹。

  “拦住他!”禁军的吼声紧随其后。

  沈砚之几乎是本能地动了。他脚尖在人群的肩膀上一点,借力腾空,软剑“噌”地出鞘,剑光在残灯影里划了道弧线,恰好拦住那黑影的去路。

  “留下东西!”他喝了一声。

  黑影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拦路,猛地顿住脚步。借着远处零星的灯火,沈砚之看清了对方的打扮——一身玄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冰。

  “多管闲事。”黑影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话音未落,对方已挥掌袭来。掌风带着股寒气,沈砚之认出这是北方的“寒铁掌”,练到深处能冻裂石头。他不敢硬接,剑招一转,用的是青城派的“流云十三式”,剑光如流水般缠上去,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两人在摇晃的灯影里拆了十几招。沈砚之越打越心惊,对方的掌法狠辣,却总在最后一刻留着余地,像是不愿伤及周围的百姓。就在他分神的瞬间,黑影忽然变招,左手一扬,撒出片银粉。

  不是迷药,是反光的碎银。

  沈砚之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黑影已经跃到了桥边,眼看就要坠入洛水。他急追两步,却见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竟藏着点复杂的东西,像是嘲讽,又像是……求救?

  “去寻苏慕遮。”黑影丢下一句话,纵身跳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瞬间被夜色吞没。

  沈砚之站在桥栏边,望着水面上荡开的涟漪,手里还捏着片刚才打斗时从对方衣袖上刮下的布料。布料是上等的云锦,边缘绣着半朵雪莲,针脚细密,不像是寻常刺客会用的料子。

  “苏慕遮……”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师父说过,那个姓苏的人,就住在洛水边的琵琶巷,开着家卖香料的铺子。

  此时,含嘉仓方向忽然又亮起一串银花,这次是三朵连开,像极了求救的信号。沈砚之握紧软剑,心里忽然有个念头:这上元节的热闹,怕是要变味了。

  他转身往琵琶巷走,身后是重新亮起的灯火和渐渐平息的人声。星桥的铁锁已经重新锁上,只是锁环上多了几道剑痕,在灯笼的映照下,像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第二章 琵琶巷

  琵琶巷在洛水南岸,离星桥不远,却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巷子里没有挂灯,只有几家铺子的窗缝里漏出点微光。青石板路上长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香,像是檀香混着花香,清冽又温润。

  沈砚之按着师父给的地址找去,尽头果然有家铺子,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闻香来”三个字,字是瘦金体,笔锋带劲,倒不像个卖香料的。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烊了,要买香明天来。”

  “在下沈砚之,从青城山来,求见苏先生。”沈砚之报上名号,同时摸出腰间的青玉剑柄,对着门缝晃了晃。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脑袋。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件湖蓝长衫,头发松松地挽着,手里还捏着个酒葫芦,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没睡醒。

  “青城派的小娃娃?”他上下打量着沈砚之,忽然笑了,“你师父倒是会找人,这种时候把你丢来洛阳。”

  这人便是苏慕遮。沈砚之跟着他进了屋,才发现这铺子看着小,里面却深。正屋摆着个博古架,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装着各色香料,墙角燃着个银炭炉,香气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坐。”苏慕遮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自己则往榻上一躺,“说吧,你师父让你来送什么信?”

  沈砚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卷密信。苏慕遮接过,拆开看了两眼,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他倒是消息灵通,连这事都知道了。”

  “先生知道刚才星桥的事?”沈砚之追问。

  苏慕遮灌了口酒,慢悠悠道:“含嘉仓丢了东西,不是粮食,是兵部存的一批火药。”

  沈砚之心里一惊。火药是管制之物,寻常人拿了也没用,除非……

  “是想炸城?”

  “未必。”苏慕遮摇摇头,“洛阳城防坚固,这点火药炸不开城门。但若是在灯会上……”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上元节的灯会聚集了数万人,若是在人群里引爆火药,后果不堪设想。

  “那刚才的黑影……”

  “是‘寒鸦’的人。”苏慕遮的声音沉了沉,“江湖上最近冒出来的一个组织,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背后好像有人撑腰,但谁也说不清底细。”他顿了顿,忽然看向沈砚之,“你说那人格斗时留了余地?”

  “是,他掌法狠,却总避开要害,像是怕伤着百姓。”

  苏慕遮摸了摸下巴:“有意思。寒鸦的人向来下手狠毒,这倒像是个异类。”他忽然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小香炉,往里面撒了点粉末,用火折子点燃。

  香气瞬间变了,原本温润的檀香里多了点辛辣,像极了刚才那黑影掌风里的寒气。

  “这是‘冷梅香’,漠北那边的方子,寻常人调不出来。”苏慕遮盯着香炉里升起的烟,“你说那人衣袖上绣着雪莲?”

  “是半朵。”

  “半朵雪莲……”苏慕遮眯起眼,“我倒想起个人。三年前漠北有个女侠,叫凌霜,使一手寒铁掌,衣服上总绣着雪莲。后来听说她被仇家追杀,死在戈壁里了……”

  他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苏慕遮和沈砚之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苏慕遮吹灭香炉,沈砚之则握紧了软剑。

  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带着股血腥味。

  一个人影跌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是个女子,穿着玄衣,脸上的黑布已经被血浸透,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如纸,正是刚才在星桥上逃走的那个黑影。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个包裹,正是从含嘉仓盗走的火药。

  “救……”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晕了过去。

  沈砚之正要上前,苏慕遮却按住了他的肩:“别动,她中了‘牵机引’。”

  “牵机引?”沈砚之皱眉,那是种奇毒,发作时浑身抽搐,状如牵机,据说中者活不过三个时辰。

  “是寒鸦的独门毒药,看来是被自己人暗算了。”苏慕遮蹲下身,翻了翻女子的眼皮,“还有口气,能不能活,就看她有没有说实话的命了。”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撬开女子的嘴喂了进去。然后转头对沈砚之道:“今晚这热闹,怕是散不了了。你去把窗户关好,顺便看看巷口有没有尾巴——寒鸦的人,鼻子比狗还灵。”

  沈砚之依言走到窗边,刚要关窗,忽然瞥见巷口的灯笼下,站着个穿黑袍的人。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在地上轻轻点着,发出“笃、笃”的声,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心里一紧,转头对苏慕遮道:“来了。”

  苏慕遮从榻下摸出把短刀,刀身窄而薄,在微光里泛着冷光:“看来,这火树银花,今晚是要沾血了。”

  第三章 寒鸦影

  巷口的“笃笃”声越来越近,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苏慕遮示意沈砚之躲到门后,自己则提着短刀,靠在窗边,眼睛盯着门口。屋里的香气渐渐淡了,只剩下那女子微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灯笼的“簌簌”声。

  “闻香来?这名字倒是雅致。”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和刚才那女子的声音有几分像,却更冷,“苏先生在吗?我家主人让我来取样东西。”

  苏慕遮没应声,手指在短刀的刀柄上轻轻摩挲着。沈砚之握紧软剑,手心有些出汗——他能感觉到,门外至少有五个人,气息都很沉,显然是练家子。

  “既然苏先生不肯开门,那我们就自己进来了。”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木门被一脚踹开。木屑纷飞中,五个黑衣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拄拐杖的人。他个子很高,黑袍罩到脚面,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只乌鸦,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看着让人发怵。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们不死。”面具人开口,拐杖在地上一顿。

  苏慕遮冷笑一声:“寒鸦的爪子,伸得倒是长。含嘉仓的火药,是你们偷的?”

  “少废话!”面具人身后的一个黑衣人不耐烦了,拔刀就砍。刀风凌厉,直逼苏慕遮面门。

  苏慕遮不退反进,矮身躲过刀锋,短刀顺势划向对方的手腕。那黑衣人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啊”地叫了一声,刀掉在地上,手腕上多了道血口子。

  “点子扎手,一起上!”面具人喝道。

  剩下四个黑衣人立刻围攻上来。沈砚之从门后闪出,软剑出鞘,剑光如练,拦住了两个。他的“流云十三式”擅长以柔克刚,剑光缠着对方的刀,让他们近不了身。

  苏慕遮对付另外两个,短刀使得又快又狠,像是在削木头。他看似懒洋洋的,出手却招招致命,转眼就划破了一个黑衣人的咽喉。

  面具人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地上昏迷的女子,忽然开口:“凌霜,你以为叛逃就能活命?”

  沈砚之心里一动——果然是她。

  就在这时,地上的凌霜忽然动了动,似乎想挣扎着起来。面具人拐杖一抬,对着她的胸口就戳了下去。

  “小心!”沈砚之惊呼,想冲过去,却被眼前的黑衣人缠住,脱不开身。

  苏慕遮离得近,他猛地掷出短刀,刀身擦着拐杖飞过,“钉”地钉在门框上。面具人拐杖一顿,看向苏慕遮,语气里多了点诧异:“苏先生倒是护着她。”

  “我这人,见不得欺负女人的。”苏慕遮拍了拍手,好像刚才扔出的不是刀,是块石头。

  面具人忽然笑了,笑声从面具里传出来,闷闷的,像破锣在响:“那你就陪她一起死吧。”

  他拐杖猛地往地上一顿,“咔嚓”一声,拐杖头裂开,露出里面的机关——竟是根铁管,管口对着苏慕遮,隐隐有火光闪动。

  “是火器!”沈砚之失声喊道。

  苏慕遮脸色一变,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地上的凌霜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了铁管。

  “砰!”

  一声巨响,火光炸开。凌霜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后背的衣服瞬间被血染红。

  面具人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了一下。就这片刻的功夫,苏慕遮已经欺近身,一掌拍在他胸口。面具人倒飞出去,撞在墙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撤!”他捂着胸口,嘶哑地喊了一声。剩下的黑衣人架着他,狼狈地逃出了铺子。

  沈砚之赶紧去看凌霜,只见她气息微弱,嘴唇发紫,显然是牵机引的毒性发作了。

  “还有救吗?”他抬头问苏慕遮。

  苏慕遮皱着眉,从博古架上取下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这是‘回魂散’,能暂时压住毒性,但要根治,得用天山雪莲做药引。”

  “天山雪莲……”沈砚之愣住了,那东西生长在极北的雪山之巅,寻常人根本取不到。

  “看来,这趟浑水,咱们是蹚定了。”苏慕遮叹了口气,把回魂散敷在凌霜的伤口上,“她刚才用命护着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砚之看着昏迷的凌霜,忽然想起她在星桥上的眼神,那不是刺客的眼神,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摸出那片从她衣袖上刮下的云锦,上面的半朵雪莲在灯火下,像是沾着泪。

  窗外,洛阳城的烟花还在继续。火树银花照亮了半边天,却照不进这巷子里的阴影。沈砚之忽然明白,师父让他来洛阳,或许不只是送封信那么简单。这盛世华景之下,藏着的阴谋,恐怕比这洛水还要深。

  “等她醒了,一切就该有答案了。”苏慕遮望着窗外的灯火,低声道,“寒鸦盗火药,绝不是为了炸灯会那么简单。他们的目标,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沈砚之已经猜到了。这洛阳城里,最值钱的不是粮仓,也不是金银,而是住在紫微宫的那个人——当今的天子。

  夜还很长,琵琶巷的香还在燃,只是那香气里,多了点血腥味,还有点风雨欲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