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午后丝竹,回廊偶遇-《延平宫史》

  琼花楼内,午后的暖阳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乔亦竹午憩方醒,拥着锦被坐起身,额角微微汗湿,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更衬得她眼尾那几道细纹清晰了些。

  芙鸯站在床边,拿过帕子替她轻轻擦拭额角。

  “娘娘可要现在起身梳洗?时辰刚过未时。”

  乔亦竹“嗯”了一声,她素来觉浅,上了年纪更是如此,睡眠质量大不如前。虽则春日里人容易犯困,可她却总是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的,总要过了未时才能完全清醒些。

  芙鸯熟练地伺候她盥洗,温热的水浸润指尖,洗去些许昏沉。

  乔亦竹眯着眼,慢悠悠对着镜子打量片刻。镜中的人已不复青春年华,但那份雍容贵气却越发沉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

  “随意些便好,不必太过繁复。”

  终究不是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无需靠鲜亮颜色搏人眼球,她点了点妆匣。

  “用那支赤金嵌红宝石蝴蝶步摇,耳坠配银链串珠。发髻……梳个简单的圆髻即可,清爽些。”

  芙鸯依言行事,动作麻利。圆髻很快梳好,赤金步摇簪在发髻一侧,银链耳坠低调地垂在耳畔。又服侍她换上一身杏子黄水波纹棉质百褶裙,色调温润柔和,既不张扬也不显暮气。

  梳妆停当,乔亦竹走到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整齐地码放着几本闲书和一摞不急的宫务册子。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西域风物志》翻了两页。

  封皮有些旧了,是远房亲眷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辗转送进宫来的,车师故地的风物,于她已是隔世的记忆。

  旁边一摞宫务册子,不过是各宫份例、器物修缮的琐碎记录,她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此刻无心沉浸其中。

  窗外隐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被春风揉碎了,丝丝缕缕钻入琼花楼。是北边戏亭的动静,大约是哪个嫔妃请了乐师在那里演练或小聚。

  乔亦竹侧耳听了片刻,她并不通乐理,却不妨碍把这当作真心喜爱的消遣。

  “芙鸯,随本嫔出去走走,透透气。”

  她拢了拢衣袖,准备起身。

  “是,娘娘。”

  芙鸯立刻取来一件同色系的薄披风,仔细为主子系好。

  琼花楼外的春日暖风温和不燥,带着些许青草的清香。

  乔亦竹不紧不慢地走着,视线扫过花坛、游廊和不远处的假山。

  启祥宫于她而言,已是生活了半辈子的家,尽管她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但这些亭台楼阁,都承载着她的记忆。

  芙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留意着主子的步态和神色。见她走得很慢,便放缓了脚步,陪着一起欣赏这春日景色。

  中庭种植的香草散发出清幽绵长的芬芳,随风萦绕。

  乔亦竹沿着回廊,不疾不徐地向戏亭方向踱去。她并未打算靠近,只想在稍远处,借着花木的掩映,静静地听一会儿那乐音,享受这片刻的松弛。

  然而,刚绕过一处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一抹极其鲜亮的色彩便突兀地撞入眼帘。

  是张晴如。

  她正从戏亭方向走来,身边跟着贴身宫女,行走间裙裾翻飞,充满了年轻的、不加掩饰的蓬勃活力。正侧头对宫女说着什么,唇角飞扬,梨涡若隐若现。

  乔亦竹的脚步在看清张晴如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下意识地想侧身让开回廊中央的位置。但贵嫔的体面与宫规让她硬生生顿住了脚步,转回了原位,维持着应有的从容。

  张晴如也看到了她,脸上明媚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乔亦竹面前,遥遥就福了福身。

  “嫔妾给安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乔亦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宫中不乏性子开朗的妃嫔,如今晋封不久的琼贤妃是一个,再早些瑶夫人亦是。

  但张晴如显然颜色不如刘言宜,讨喜比不得顾明宁,不管不顾的开朗程度倒是远远甚之。入宫前便有于家中当众撕毁婚书,立誓不入选便出家的事迹流出,太不稳重,也太……丢份儿。

  她微微颔首,脸上挂起一丝符合身份的、得体的浅笑。

  “张嫔不必多礼。今日气色不错,这身春装,倒也应景。”

  “娘娘过誉了。”

  张晴如直起身子,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温婉可人。

  “嫔妾入宫日短,这宫里春天的景致也只见过一遭,还道是跟宫外一样,就没忍住穿了。这颜色……实在鲜亮了些,让娘娘见笑了。”

  她眼珠微转,带着点刻意的好奇。

  “娘娘这是要去听戏?方才乐声可妙了。”

  “随意走走罢了。”

  乔亦竹无意与她攀谈,更不想解释自己的行踪,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春日正好,张嫔也自便吧。”

  “嫔妾恭送安贵嫔娘娘。”

  张晴如笑容不变,恭恭敬敬地福身送走乔亦竹,视线却追随着她的背影,眸光微暗。

  这位安贵嫔,倒真是个无趣的人。 年过四十,膝下已有一子,按理说该是心宽体胖万事不愁的年纪,却愣是把日子过得古井无波、乏善可陈。

  乔亦竹走出一段距离后,脚步便慢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花团锦簇,恍惚片刻。 张晴如的笑颜在眼前挥之不去,与自己不相上下,却一颦一笑都透着鲜活。

  她几不可闻地轻吁了口气,抬手拂了拂自己身上同样杏黄、却沉稳得多的百褶裙,已失了去听那远处乐音的心思,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踱回琼花楼的方向。

  回到琼花楼,芙鸯奉上刚沏好的香引子。

  “娘娘。芙仪来报,您方才不在,豫王殿下的帖子送来了,说今晚要过来陪您用膳。”

  “噢?启儿今晚要来?”

  乔亦竹接过帖子展开,果不其然,是行启熟悉清雅的小楷,字迹工整,恭恭敬敬地写着今晚要来启祥宫,陪母嫔用晚膳。

  她眼睛亮了亮,嘴角便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嗯,前不久王后再添一子,倒是有日子没见着启儿了。

  芙鸯看着主子的神色,知道她已回了兴致,适时地开口。

  “娘娘,您也累了。方才在海棠树下站了会儿,可别着凉了。芙仪已去小厨房盯着准备晚膳,您先歇歇,喝口茶润润喉。”

  乔亦竹点点头,顺势在榻上躺下,倚着柔软的锦垫,喝了口温热的香引子,闭上眼,心里却还在想着方才遇着张晴如的事儿。

  张晴如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那声音本不特别,此时却似乎多了几分娇俏和亲昵,倒是有几分本事。

  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她也是个有父母兄长疼爱的姑娘,也曾拒绝过联姻的婚事,却未受到苛责。入宫后,也曾盼着那人疼爱,盼着那人关注……

  张晴如......不过是个年轻气盛、尚不知深宫水深的豫州都督旁支庶女罢了。只要她不犯到自己头上,不在这启祥宫闹出格外的风波,便随她去吧。

  但若拎不清自个儿,她倒要看看张家这高门显宦之族,可会因个嫔位的庶女,便得罪她这皇长子之母,得罪豫王府上,亦或得罪她颖川乡公外孙女出身的儿媳妇。

  乔亦竹心下有了计较,便不再纠结,将那点微末的怅然甩出脑海,又开始盘算起今晚的晚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