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争与不争,年华渐逝-《延平宫史》

  永颜殿内,玉浠屏退了随侍的宫人,只余满室清寂与窗外隐约的鸟鸣。

  指尖轻拈起晨间新摘的茉莉花瓣,洁白娇嫩,还带着晨露未干的微凉。她将它们小心倾入青玉香臼中,又添了一把去岁精心收存的干花。

  石杵落下,力道轻柔,花瓣在臼底被细细舂捣,清冽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与殿内原有的沉水香交织,竟奇异地融合出一种微醺的甜意。

  心念微动,她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竹簟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多宝格深处,捧出一个巴掌大的素面小坛。

  拍开泥封,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迫不及待地涌出,瞬间压过了花香。

  这是她私藏的一小坛陈年花雕,年份比她的年岁还要长些。玉盏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她小口啜饮,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随即是悠长的回甘。

  几杯下肚,眼尾便泛起了浅浅的胭脂色,墨玉般的眸子也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

  她目光扫过榻边小几,那里静静躺着一封才拆开的信笺,是伴读安顺从南华县侯府递来的。

  安顺姐姐的字迹娟秀,内容却无非是些琐碎抱怨:抱怨公主所份例的衣料不如三皇姐玉湘的奢华鲜亮,抱怨新得的钗环不够精巧……

  玉浠轻轻摇头,将信笺搁回原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顺姐姐总计较这些……”

  她低语,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似有无奈。

  “御赐的云锦,流光溢彩,还不够好么?”

  她并非不懂安顺的心思,那是一种被宠坏的侯府千金对“最好”的执着。

  可她只觉得疲惫。

  这些攀比,如同春日里恼人的柳絮,无孔不入,却毫无意义。她生来拥有许多,也失去过至亲,更在槿母嫔的照拂下长大,深知平安喜乐已是难得。

  何必争那一点浮华?

  微醺的酒意和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让她移步至窗下的琴案前。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信手便拨弄起《酒狂》的片段。

  初时琴音尚显散漫,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琴音渐渐急促,指尖力道加重,铮铮然如金石相击。

  安顺抱怨的衣料钗环,宫中无处不在的暗自较劲,甚至隐约听闻的、关于槿母嫔的只言片语……这些碎片在酒意蒸腾的脑海里翻滚,化作指下越发激越的琴声。

  “铮——!”

  玉浠的指尖死死压在震颤的琴弦上,急促的呼吸在骤然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她微微喘息着,额间那枚银蕊茉莉花钿在暮色初临的光线里闪着微光,一滴细汗沿着鬓角滑落。

  “……争什么?”

  她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倦意。

  “没意思……”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唯有残余的琴韵和酒香在空气里浮动。窗外传来归鸟扑簌簌掠过竹梢的声响,暮色渐沉,给殿内精致的陈设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玉浠怔怔地望着窗外寿春宫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花木,落在那座隐于香木之下的照清阁上。

  槿母嫔温和却难掩倦意的眉眼在心头一闪而过。

  “来人,更衣。”

  侍立在外间的宫女立刻趋步而入,手脚麻利地捧起备好的衣裙。

  粉紫色暗纹缎面的上襦,胸口花瓣领精巧雅致,粉紫渐变至裙裾的齐胸长裙,裙摆上印着细碎的含笑小花。月白色的半透纱褙子覆上肩头,袖口与领口镶着粉紫的蕾丝边。

  宫女又为她重新梳拢方才因抚琴而略显松散的双垂髫燕尾髻,粉缎蝴蝶结轻束发梢,米粒珍珠链如流萤缠绕发间。

  “殿下,可要簪花?”

  玉浠目光扫过妆台上新采的一小束素白茉莉,摇了摇头。

  此刻,连这惯常的点缀也觉多余。她只是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垂落的珍珠串铃耳坠,微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头的躁意。

  步出永颜殿,暮春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和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残留的酒香。

  玉浠沿着宫墙下的青石小径缓步而行,粉紫色的裙裾拂过道旁初生的嫩草。

  她刻意避开宫人常走的甬道,拣了条绕经御花园西侧假山池沼的近路。

  园中花木扶疏,晚霞的余晖给太湖石和池水镀上一层黯淡的金红。

  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假山石后忽地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九弟?”

  玉浠脚步一顿,看清来人。

  正是九皇子行弘。

  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劲装,衣上流云卷金蕊的暗纹在暮色里已不大分明,肩臂处硬朗的金质护肩和腰间那条嵌着红宝石的金色莲瓣纹腰带却异常醒目。

  显然是刚从演武场之类的地方回来,额上还带着薄汗,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

  那双清凛的眼眸抬起来,看清是玉浠,眸中疏离之色略略化开,却依旧沉静。

  “七姐。”

  行弘声音平板,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微哑。

  “去寿春宫?”

  “嗯。”

  玉浠颔首,目光落在行弘腰间,那是槿母嫔去年生辰特意命少府为他打的。

  “一起?”

  行弘没说话,只微微侧身让出路,那便是应了。他向来如此,话语吝啬,行动却干脆。

  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玉浠是觉得没必要说,行弘则是懒得开口。这姐弟俩在某些方面倒是意外地相似。

  绕过最后一丛繁茂的紫藤,寿春宫那隐于高大香木之下的宫门已在眼前。

  不同于其他宫殿的巍峨富丽,寿春宫门庭开阔,花木葳蕤,高大的古树投下深沉的绿荫,巨石堆叠的假山间流水淙淙,即使是在暮色四合之时,也自有一股清幽深静的凉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宫道上的微燥。

  这便是为避暑而建的寿春宫了,处处透着与世无争的自然意趣。

  刚踏进宫门,一个粉团似的小身影就从照清阁的方向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乳母。

  “七姐姐!九哥哥!”

  玉璇声音清脆,像春日里初熟的甜杏。她穿着鹅黄小衫配葱绿小裙,发髻上扎着同色的丝带,跑得小脸红扑扑的,一把抱住了玉浠的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璇儿闻到花香啦!是姐姐带来的吗?”

  她的小鼻子使劲嗅着玉浠袖间残留的茉莉冷香。

  玉浠弯腰,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妹的鼻尖,方才在永颜殿的烦闷被这纯然的天真驱散了大半,声音也柔了下来。

  “是风带来的花香,不是姐姐的。”

  “哦……”

  玉璇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又转向行弘,好奇地踮脚去够他腰间佩剑的剑穗。

  “九哥哥,剑!”

  行弘低头看着小妹,脸上那惯常的沉静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微微屈身,解下腰间那柄未开刃的短剑,递到玉璇手中,只沉声叮嘱。

  “握柄,莫碰刃。”

  玉璇立刻宝贝似的抱住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短剑,咯咯笑起来。

  乳母这才得空上前行礼。

  “七公主殿下,九皇子殿下。”

  暮色渐浓,寿春宫的清凉愈发沁人。

  玉璇抱着哥哥的短剑,小脸兴奋得通红,乳母紧跟在侧,生怕那沉甸甸的剑鞘碰伤了小公主。

  行弘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道旁葳蕤的草木,侧脸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轮廓分明。

  玉浠落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纱褙子柔软的蕾丝边。方才被小妹扑抱的暖意还未散尽,心头那点烦闷似乎也被寿春宫独有的幽静压了下去。

  她看着前头九弟挺拔却依旧单薄的背影,还有小妹蹦跳时鹅黄葱绿的鲜亮色彩,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这样就好,她心想,安安静静地,大家都平安喜乐。

  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玉簪花,便可见照清阁内灯火初上,透过敞开的隔扇门,能看见槿母嫔的身影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似乎还拿着针线。

  玉璇撒开腿就冲了进去,脆生生地喊着。

  “母嫔!七姐姐和九哥哥来啦!”

  “母嫔万安。”

  两人同时行礼,声音一个清冽一个温软。

  “快起来,快起来。”

  李夕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丝疲惫沙哑,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们招手。

  “外头起风了,快过来暖暖。璇儿,慢些跑,别撞着你姐姐。”

  玉璇已经扑到榻边,献宝似的把那柄短剑举给她看。

  “母嫔看!我能抱动九哥哥的剑啦!”

  李夕静笑着接过短剑,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剑鞘上细微的磨痕,目光转向行弘,带着赞许和一丝心疼。

  “弘儿今日又去练了?瞧着是比前些日子更稳了些。只是也要注意身子,莫要太过劳累。”

  行弘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板地应道。

  “是,母嫔。儿臣省得。”

  他走到榻边不远处的圈椅坐下,身姿依旧挺直,目光却落在母亲略显苍白的脸上。

  玉浠也走到榻前,挨着李夕静另一侧坐下。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真切。母嫔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那层敷在脸上的薄粉,也掩不住眼下的淡淡青影。握着玉璇小手的那只手,指节微微凸起,显得有些嶙峋。

  一股细密的、混杂着担忧和心疼的情绪悄然爬上玉浠的心头。她想起晨间请安时,母嫔那几声压抑的轻咳。

  李夕静指尖有些无力地按着胸口,抬眼看向玉浠,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惯常的温和笑意。

  “浠儿今日这身衣裳好看,粉紫衬你,像枝头将开未开的辛夷。”

  她的目光落在玉浠发间。

  “只是素净了些,前日内府监送来的那对点翠嵌珍珠的蜻蜓簪,怎么不戴?”

  玉浠心头一涩。母嫔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已病骨支离,却还惦记着这些细枝末节,想着如何让她在人前更鲜亮些。

  她微微垂首。

  “那蜻蜓簪子精巧是精巧,只是……太沉了些,戴着累脖子。这样简简单单的,反倒自在。”

  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母嫔今日……咳得似乎比晨起时更密了些?可请了太医再来瞧瞧?”

  “咳…咳咳……不妨事。”

  李夕静摆摆手,又是一阵低咳,待平复些才道。

  “老毛病了,春日里难免反复。尹太医的药一直吃着,无甚大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静静坐在稍远处圈椅里的行弘。

  少年身姿依旧笔挺,只是搁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握成了拳。

  “弘儿。”

  李夕静的声音放得更柔缓,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

  “今日……在演武场,可还顺当?你父皇……咳…前日还问起你的骑射进益。”

  玉浠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九弟。

  行弘依旧坐得笔直,听到母嫔的问话,他抬起眼,那双清冽的眸子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玉浠太熟悉这种平静,那是他用来隔绝一切担忧和脆弱的外壳。

  “回母嫔,一切尚可。”

  行弘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父皇问起,儿臣已回禀何将军,言近日习练骑射,略有寸进。”

  他顿了顿,目光在母嫔苍白的脸上飞快地掠过,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何将军……亦言儿臣还需勤勉。”

  玉浠的心沉甸甸的。她知道行弘的“尚可”和“略有寸进”意味着什么。

  这个九弟,资质在皇子中并非上佳,却对自己苛刻到近乎残酷。他口中的“还需勤勉”,只怕是已将旁人眼中的极限都当成了懈怠。

  他这般拼命,除了骨子里那份要强,是否也因着……想用这“寸进”,换取父皇对母嫔的些许垂怜?哪怕只是多问一句病情?

  玉浠不敢深想,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榻边的玉璇似乎终于玩累了那柄沉重的短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乳母怀里靠。

  乳母连忙轻声告退,抱着睡意朦胧的小公主退了下去。

  灯火跳跃,将人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药香、熏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玉浠惊惧之下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