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凡尘劫 第三十五章 鹤唳檐下-《九劫天书》

  秋长歌五指收紧,账册粗糙的纸页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听雨阁。那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扎在神念深处。血髓石在怀中灼灼搏动,暗红纹路透过粗布短打映出微光,直指云雾深处那座孤悬的飞檐。

  他迅速俯身。掌柜塌陷的胸腔下,鬼头刀的厚背闪着乌光。刀柄缠着吸汗的鲨鱼皮,入手沉重冰凉。秋长歌反手将其插在后腰粗布腰带间,宽厚的刀背紧贴脊骨,硌着未愈的爪痕,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莲花令牌被他捞起,触手依旧冰凉沉寂,莲心那道细微裂痕在昏暗光线下宛如凝固的泪痕。

  没有时间了。店门虽闭,浓烈的血腥与药味迟早会引来注意。他最后扫过满地狼藉——碎裂的桐木药柜、泼洒的各色药粉、混合着暗红血渍的狼藉——像一幅被暴力撕碎的幽冥宗罪证图。

  “咔啦!”

  铁剑鞘尖挑开半塌的店门门闩。秋长歌侧身闪出,反手将歪斜的门板带上,动作快如鬼魅。栈道上的喧嚣热浪瞬间将他吞没。人流依旧稠密,无人留意这间飘着药香的铺子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杀局。他裹紧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袍,将染血的左臂袖口残片塞进腰带,汇入人流向上层走去。

  越往上,栈道越发陡峭狭窄,两侧悬楼飞檐几乎相接,铅灰色的天光被切割成破碎的条块。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方码头的市声变得遥远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气息——更浓郁的驳杂灵气,其间夹杂着丹药的清苦、法器的金锐之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神微凛的威压。行人的衣着也光鲜起来,粗布短打渐少,绸缎法袍的身影增多,步履间带着修士特有的韵律。

  秋长歌低着头,尽力收敛气息,让自己像个为生计奔波的底层散修。但怀中血髓石的搏动越来越急,如同第二颗心脏,每一次搏跳都牵引着肩背伤处的刺痒。他借着在狭窄栈道侧身避让的间隙,飞快瞥了一眼上方。

  云雾缭绕中,那座孤峭的楼阁轮廓愈发清晰。飞檐斜挑,如一只引颈欲唳的孤鹤,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在渐起的山风中纹丝不动,只反射着天穹冰冷的铅灰色。鹤唳檐下,正是听雨阁。

  栈道在此分岔。一条继续盘绕向上,通往更高处云雾中隐约的琼楼玉宇;另一条则延伸向侧面一座稍显平缓的巨大平台,平台边缘,正是那座孤悬的听雨阁。通往平台的栈道入口处,立着两根斑驳的蟠龙石柱,柱间并无守卫,但秋长歌劫书残片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烫!

  他脚步不停,混在几个背着竹篓、似在运送灵草的脚夫身后,目光却如刷子般扫过石柱周围。石柱基座处,几道极淡、几乎与青石纹理融为一体的暗红色符纹一闪而逝。缚灵引的气息!虽远不及荒原上那覆盖天地的邪阵,却同样阴冷粘稠,带着幽冥宗特有的死寂味道。这是警戒符阵,一旦触发,必是雷霆手段。

  脚夫们毫无所觉,说笑着踏上通往平台的栈道。秋长歌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踏在符纹流转的间隙,意念沉入膻中,那缕莹白气流束成细丝,小心翼翼覆盖全身皮膜之下。皮肤上黯淡的琉璃光泽微微流转,将自身气息压至最低,如同水底一块不起眼的卵石。

  平台比下方市集开阔许多,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几座飞檐斗拱的精巧楼阁错落分布,门口悬挂的旗幡上绣着“万宝轩”、“灵丹坊”、“天机阁”等字样,进出者皆是气息凝练的修士。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和淡淡的灵气波动。

  听雨阁位于平台最外侧,几乎悬空而建。阁楼三层,飞檐如鹤翼般层层舒展,最顶层的檐角挑得极高,那枚青铜风铃静静悬垂。阁身以深色灵木构筑,木纹隐现暗金光泽,窗棂紧闭,糊着半透明的鲛绡纱,透出里面柔和却无法窥探的光晕。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听雨阁”。字体古拙沉凝,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

  阁楼周围异常空旷,最近的商铺也在二十丈外。几条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它,回廊立柱上缠绕着枯黑的藤蔓,看似寻常装饰,但秋长歌只瞥了一眼,左臂被鬼头刀劈中的伤处便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琉璃皮膜下,一丝微弱的气流本能地流向伤处。是毒!那些藤蔓散发的气息,与掌柜袖中射出的毒钩如出一辙。

  他不敢靠近,混在“灵丹坊”门口几个低声交谈的修士身后,佯装打量摊位上玉瓶里的丹药,目光却透过人群缝隙,锁死听雨阁紧闭的大门。

  就在此时,怀中血髓石猛地一烫!内部蜿蜒的暗红纹路骤然亮起,灼热感直透心口。同时,听雨阁紧闭的漆黑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杂着硫磺、血腥与某种奇异甜香的浊气,如同实质的粘稠水流,从门缝中涌出,瞬间冲淡了平台上的檀香。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面一人身着青灰色劲装,身形精悍如豹,腰间悬着一柄无鞘短刃,刃身暗红,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看似随意地扫视平台,目光掠过秋长歌所在的方位时,劫书残片骤然滚烫!一股筋骨境巅峰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人群。秋长歌立刻垂下眼睑,将心神沉入膻中那缕气流深处,厚重的“水帘”隔开外界探查,只留下一个疲惫散修挑选丹药的模糊轮廓。

  后面跟着的,则是个富态的中年管事,穿着锦缎袍子,面团脸上堆着谦卑的笑,正对那劲装汉子点头哈腰:“…朱砂封完好,三箱‘血饲’已入库甲字库房,您放心…”

  甲字库房!账册上的记录瞬间在秋长歌脑中闪过——‘血饲’加急三批(黑纹藤箱,朱砂封)——>听雨阁甲字库!

  那劲装汉子鼻孔里哼了一声,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四周,并未理会管事的谄媚。他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那柄暗红短刃上,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就在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刃柄时,秋长歌怀中沉寂的莲花令牌,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

  极其微弱,如同冰层下被封冻的鱼尾轻轻一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寒意穿透衣襟,莲心那道细微裂痕处,一点比针尖还小的冰蓝幽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令牌本身依旧冰凉沉寂。

  秋长歌心头剧震!不是因为令牌的异动,而是那劲装汉子摩挲短刃的动作——拇指下意识地擦过刃柄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那是一个…残缺的莲花印记!虽然模糊变形,与令牌上的古莲图案也并非完全一致,但那神韵,那线条流转间隐含的某种沉静古意,竟与莲花令牌隐隐呼应!

  摆渡人…沉渊遗迹…缚灵引残碑…楚山河的叹息…还有这幽冥宗爪牙兵刃上的残缺莲花印!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轰然碰撞。账册最后那句潦草的记录如惊雷般炸响:“引路人折于北麓暗河口(疑携‘石’遁)——报知上峰,详查尘世坊!”

  引路人!那神秘的摆渡人,是否就是幽冥宗口中的“引路人”?他折在暗河口,是否与自己有关?这兵刃上的莲花印,是巧合,还是某种…传承?或者…猎杀者的标记?

  劲装汉子似乎并未察觉令牌那微不可察的异动,冰冷的目光最后扫过人群,转身对那管事低语了几句。管事连连点头,脸上谄笑更盛。汉子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听雨阁门后的阴影,大门随即无声闭合,将那混杂着血腥与甜香的浊气重新封死。

  平台上檀香重新占据上风,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阴冷气息只是幻觉。

  秋长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痕。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黑漆大门和孤峭的鹤唳飞檐,转身,随着人流走向通往更高处的栈道。

  血髓石依旧滚烫,目标就在那里。

  但通往目标的路上,幽冥宗的爪牙、诡异的毒藤、警戒的符阵…还有兵刃上那枚残缺的莲花印,如同层层叠叠的蛛网,无声地张开。

  他摸了摸后腰紧贴脊骨的鬼头刀厚背,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怀中,莲花令牌沉寂如死水,唯有莲心那道裂痕,在粗布的遮掩下,仿佛一道等待冰蓝幽光再次点燃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