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方家-《野夫提刀录》

  “走。”高见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未看夏忧蠹,只是迈开步伐,沿着洒满碎金的山道,朝着那阳光普照的远方行去。

  夏忧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如松、沐光而行的背影,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掌,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温度。

  高见,一点也不畏惧阳光。

  而高见才不管这些,他只管一路往前,山道蜿蜒,林风送爽。高见步履从容,一边前行,一边在脑海之中翻阅着《玄化通门大道歌》,其中有着关于幽州方家的记载。

  毕竟方家也是百年前之前就成为了世家,自然也是有记载的。

  幽州方家,素豪桀,故士多依之。

  家主方荣,原名二狗,世本微贱而容貌甚伟,父母不知其所终,少孤,流于乡间,养父乡绅方崇得之,惊其状貌,养以为子。

  而方氏诸子不能容,故离家,入“青山派”,门派中多武夫,荣好学,习武接礼,学成归家。

  学成归家,养父方崇尝骂其诸子不如荣,诸子颇不能容,尝召荣饮酒,伏剑士欲害之,酒至荣,荣早料起走,乃免。

  后荣入官,饮于家中,又欲害之,家中下人以其谋告荣,荣起遁去,再免。

  方家诸子剑授燕阁,使追杀之,荣大怒,屠方家十四子,养父怒火攻心而亡,接任家产。

  初接任,以自励为勤俭,以宽仁为政,民稍誉之。以家中六村为属,理有善政,上官往视之,见其府库充实,城壁修整,升任县令。

  幽州三战,屡立大功,后三百年,家中族起,官至军使。

  常使人察视民间有婚丧匮乏者,往往赒给之。不用盛装华服,每有人进言,必却之,曰:“民众尚多暴露,我何用此?”故士族民众颇已归荣。

  志言:“方家民孝悌五代同居者七家,皆表门闾,宗族一千二百口,每食设广席,长幼以次坐而共食,有灵兽畜犬百余,共一牢食,一犬不至,诸犬为之不食。”

  高见不只是在心中默念,而且还读了出来。

  夏忧蠹也听的清清楚楚,不过她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到念完之后,高见微微颔首,似有感触:“世家门阀,无论其行藏如何,能立足数百载者,终归有其立身之道,或威,或德,或恩义交织,这位方荣先祖,倒也算个人物。”

  与语罢,他侧目看向身边沉默的夏忧蠹,“你怎么看?”

  夏忧蠹正低头看着脚下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石径,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我看什么?”

  “说说你的看法呗。”高见笑道。

  “没什么看法。”

  高见轻笑一声,也不在意:“闲聊罢了,不必挂心。不过,若你无心闲谈,倒可帮我个忙。”他停下脚步,望向眼前岔路纵横的山林,“我欲偶遇方家之人,可有什么捷径?”

  夏忧蠹沉默片刻,闭上双眼。她周身泛起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

  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向东北方一条较为开阔、通往一片苍翠山麓的道路,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走这边。”

  高见点头:“好。”

  二人循着方向前行约二百里,穿出茂密的林带,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广袤的丘陵草甸,绿草如茵,点缀着野花。

  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正在此地纵马游猎,一群人身着锦袍劲装,或青或紫,或束金带,跨下皆是神骏非凡的异种良驹,鬃毛飞扬,四蹄生风。

  “咻——!”

  “中!”

  “好箭法!”

  “看我的!”

  喝彩声、马蹄声、弓弦震动声混杂在一起,充满蓬勃朝气。

  只见数名少年正策马追逐着被驱赶出林间的几头迅捷如风的风羚。

  张弓搭箭,动作矫健利落,身形随着骏马的奔驰起伏,展现出极佳的骑术功底。

  其中一人,身着玄青箭袖,头戴玉冠,面如冠玉,眼神锐利如鹰。他控马如臂使指,在颠簸疾驰中猛地开弓,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噗”的一声,一头奔逃的风羚应声而倒,正中脖颈!引来一片喝彩:“三哥好箭法!”

  另一名身着绛紫锦袍的少年不甘示弱,口中呼哨,座下赤红骏马陡然加速,几乎与另一头风羚并驾齐驱。

  他于电光火石间侧身开弓,箭矢离弦,竟从风羚耳后薄弱处贯入,一击毙命!手法精准狠辣!“七弟这一手‘追风’,越发精纯了!”有人赞道。

  其余少年也纷纷逞能,有人双箭连珠,射落低空掠过的飞隼;有人控马急停,回身射中从草丛惊起的狡兔;更有人试图模仿三哥的沉稳与七弟的刁钻,一时间弓弦铮鸣,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草甸上猎物渐增,箭矢破空飕飕不绝,众人纷纷比试,射中者得意洋洋,失手者扼腕叹息,彼此间嬉笑争论,争辩着谁射得最准、谁手法最高妙、谁的马最快,互不相让,气氛热烈而快意。

  不过一会,

  众人勒马聚在一处临时圈起的猎物旁,个个脸上洋溢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兴奋。

  “方才若非我的‘卷云’将那畜生逼向左侧,扰了它的步子,三哥那穿喉一箭,怕也难有十成把握吧?”一位骑青骢马的蓝衣少年笑道,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劲头。

  “六哥此言差矣!”七弟扬了扬手中的蛟筋弓,赤焰驹不耐地打着响鼻,“关键在我赤焰的脚力!是我将它赶得精疲力竭,慌不择路,才给了三哥绝佳的机会!论首功,当属我!”

  “哈!七弟好大的口气!”另一位月白袍服的少年指着地上那只被双箭射穿的飞隼,“要论眼疾手快,还得是我!那隼飞得多快多高?你们谁能在颠簸的马背上,瞬息间连发两箭,箭箭穿眼?”

  “哼,那隼离得近,算什么本事?”另一位白马少年撇嘴,“若论准头力道,看我射穿那野猪眼珠的一箭!皮糙肉厚又如何?照样一箭毙命!”

  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争论着谁射得最准、谁的马最快、谁的战术最妙、谁的猎物最难缠。

  骄傲写在脸上,世家子弟特有的锐气与好胜心展露无遗,华服与骏马交相辉映,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就在这争论正酣,难分高下,少年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彼此的锋芒所吸引之际,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同清泉流石,清晰地穿透了他们的喧闹,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郎君,弓马娴熟,令人激赏。然如此各执一词,恐难服众。在下有一法,或可助诸位分明高下,不知可愿一听?”

  这突兀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少年们齐刷刷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朴素黑衣,气质却卓然不凡的年轻人正负手而立,面带温和笑意地看着他们。

  其人身姿挺拔,虽无华服,然气度沉凝,目光深邃,绝非寻常路人。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掠过书生,落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那道身影时,所有的争论声、马蹄的刨地声、甚至风声,都仿佛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个女子。

  肌肤如玉,却又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鸦羽般的黑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她的面容精致,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疏离,仿佛不属于这阳光明媚的人间。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是失落在荒野中的、来自幽冥的古瓷美人像,阳光落在她身上,竟似被吸走了温度,只留下冰冷的光影。

  惊艳?好奇?疑惑?

  所有少年郎的目光,都被这突兀出现的、与眼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游猎场景格格不入的身影牢牢攫住,再也移不开分毫。方才还喧闹无比、充满活力的草甸,此刻竟落针可闻,只剩下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骏马偶尔不安的响鼻。

  这短暂的失神后,终究是世家子弟的教养与沉稳占了上风。

  那位身着玄青箭袖、被称作“三哥”的少年郎,眼神最先恢复清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迅速挂起世家子弟惯有的、矜持而不失礼数的微笑。

  他轻夹马腹,胯下神骏的踏雪乌骓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伐,越众而出,来到高见面前丈许之地停下。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目光锐利而带着审视的意味,在高见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拱手道:

  “这位兄台请了。在下幽州方家,方乾,行三。”他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目光在高见朴素的青衫上掠过,并未轻视,反而有些好奇,“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适才所言‘分明高下’之法,愿闻其详。”

  他的姿态看似客气,实则将主导权牢牢握在手中,先问来历,再谈方法,分寸拿捏得极好。

  然而,他身后那位性子最急、最是张扬的绛紫锦袍少年——“七弟”方骏,却早已按捺不住。赤焰驹不耐地原地踏了几步,他几乎在方乾话音落下的同时便策马上前,与方乾并排而立。

  他根本没看高见,一双充满好奇与热切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直勾勾地钉在了夏忧蠹身上,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与不加掩饰的兴趣:

  “喂!这位姑娘!”他声音洪亮,驱散了草甸上最后一丝沉寂,“你是何人?从哪里来?这身打扮……啧啧,真是从未见过!莫非是山中的仙子不成?”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冒昧,带着世家子惯有的、对自身地位的自信,以及被夏忧蠹那独特气质强烈吸引的冲动。

  此言一出,其余方家少年也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夏忧蠹身上逡巡,窃窃私语声渐起。

  “七弟!”方乾眉头微蹙,低声呵斥了一句方骏的失礼,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夏忧蠹,显然同样对她的身份充满了疑问。

  面对这灼灼目光和直白的询问,夏忧蠹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是那垂在身侧的、苍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不过,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些注视她的少年。

  就在这时,高见动了。

  他并未回答方乾的询问,也未理会方骏的唐突。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者姿态的,微微侧身,向前踏了半步,恰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方骏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也将夏忧蠹护在了自己身后半步的阴影里。

  这个动作细微却无比明确,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方骏不满地“啧”了一声,方乾的眼神则更加深邃。

  高见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无害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动作从未发生。他先是向方乾拱手还礼,姿态从容不迫:“原来是方三公子,久仰方家威名,在下高见,一介游学士子,不足挂齿。”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身份,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扫过面露好奇和些许不悦的方骏,最后落回方乾脸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地介绍道:

  “至于这位……”他微微侧首,示意身后的身影,“乃是幽明地真传弟子,夏忧蠹,夏姑娘。”

  幽明地真传弟子,夏忧蠹,夏姑娘。

  方乾脸上那矜持而从容的微笑瞬间僵住,方骏脸上的好奇和热切也褪得干干净净。

  “恐怕,能和这位幽明地真传携手而行,先生估计也并非布衣,还请现身一二,何必隐瞒我等?”一位方家子弟马上说道。

  于是,高见笑道:“我从太学出身,此番路过这里而已。”

  这话一说,周围的人更是没脾气了。

  太学高足,身边跟着一位顶尖仙门真传。

  怎么说呢……

  非常的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啊。

  这样一来,自然是什么敌意和傲慢都没了,方家众人,顿时满脸笑容的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