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逍遥凌宇》

  青岚山,泽州境内无数不起眼的山峦之一。山势算不得奇崛,灵气也非绝顶充盈,唯有满山苍翠的松柏,四季常青,风过时涛声阵阵,故而得名。半山腰处,一座名为“松涛观”的道观依山而建,灰墙黛瓦,早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几处瓦片残缺,露出底下腐朽的椽子,像一张豁了牙的老嘴,无声诉说着年久失修的窘迫。

  此刻,天光微熹,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薄雾如轻纱般缠绕在山林间,尚未被初升的日头完全驱散。松涛观内,却已上演着一出每日几乎雷同的晨间“闹剧”。

  “徐!凌!宇!”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压抑不住的暴躁,猛然炸响,瞬间撕裂了山间清晨的宁静,连屋顶漏风处积攒的几缕尘埃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发声者是个十七八岁的魁梧少年,名唤龙辉。他此刻正叉腰站在小院中央,古铜色的脸庞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开。他粗壮有力的右手,正高高举着一件“证物”——一只被啃得坑坑洼洼、沾满了泥土和草木碎屑的烤红薯!那红薯原本饱满金黄的部分,此刻只剩下小半截,凄惨地暴露在微凉的晨风中。

  “我放在灶台边上!温着!准备给师父当早饭的!你!你这个馋嘴猢狲!居然敢偷吃?!”龙辉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火星子,“偷吃就罢了,还啃成这副鬼样子,丢在柴堆里?!你是生怕我发现不了,还是存心气我?!”

  伴随着这声怒吼和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后院柴房那扇歪斜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揉着眼睛,打着长长的哈欠,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正是十三岁的徐凌宇。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青色短打,露出的胳膊和小腿显得纤细却意外地结实。头发如同被一群暴躁的山雀蹂躏过,东一撮西一撮地胡乱支棱着,脸上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然而,当那双乌黑溜圆、如同浸在山泉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对上师兄龙辉手中那半截惨不忍睹的红薯,以及对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时,那点迷糊瞬间烟消云散。

  “啊?师兄,你……你说那个啊?”徐凌宇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仿佛最精密的机括被瞬间激活。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十二分讨好意味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像极了一只刚偷到鸡、正试图蒙混过关的小狐狸。“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师兄!”他声音清脆,语速飞快,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我是看那红薯,长得……长得太像昨天在后山追丢了的那只肥兔子了!真的!那圆滚滚的个头,那焦黄的颜色,简直一模一样!我一时情急,怕它又跑了,就想扑上去咬一口确认下,是不是它变的精怪!谁知道……”他边说边用力“呸呸”了两声,小脸皱成一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谁知道它这么不经咬,还一股子土腥味儿!肯定是那兔子精怪故意使坏,变得难吃死了!”

  “兔子精怪?还土腥味儿?”龙辉被他这连篇鬼话气得浑身哆嗦,举着红薯的手都在抖,“我让你狡辩!让你编排兔子!”他怒喝一声,丢下红薯,一个箭步就朝徐凌宇扑了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抓对方后颈。他身材高大壮实,动作却丝毫不显笨拙,带着一股初窥门径、已入“天骄境”的凌厉气势,卷起一股劲风。

  徐凌宇怪叫一声,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腰身极其灵活地一扭,险之又险地从龙辉的指缝间溜了过去,撒开脚丫子就绕着院子里那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老松树狂奔起来。“哎哟!师兄饶命!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他边跑边喊,声音里七分是讨饶,三分却是藏不住的顽劣,“要不……要不我去后山给你掏鸟蛋赔罪?我知道一窝新下的,可大了!就在老鹰崖下面那棵歪脖子榆树上!保准新鲜!”

  “掏鸟蛋?我看你是想再摔断一次腿!”龙辉咬牙切齿,紧追不舍。他修为虽比徐凌宇高,但徐凌宇胜在身形灵巧,对道观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无比,总能利用那棵老松树和散落的柴堆作为障碍,险险避开。一时间,小院里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观里仅有的两只用来下蛋换盐的老母鸡,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惊得扑棱着翅膀,“咯咯哒!咯咯哒!”地满院子乱飞,几片灰褐色的羽毛混着尘土在熹微的晨光里打着旋儿。

  “够了。”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青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院里的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两个追逐打闹的少年耳中。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让躁动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追逃的两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住,同时刹住了脚步,僵在原地。

  正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旁,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身着半旧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他身形颀长,略显清瘦,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打理得干净整齐的长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温润,如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阅尽沧桑的平静。他站在那里,气息与山间的晨雾几乎融为一体,自然和谐。他便是松涛观的主人,徐凌宇和龙辉的师父——林青仙。

  林青仙看起来不过四十许人,身上没有半分修道高人常见的凌厉气势或仙风道骨,反而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儒雅先生。然而,当他目光扫过,无论是暴躁的龙辉还是机灵的徐凌宇,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头那点浮躁瞬间被一股沉静的力量抚平。这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深处的无形威压,绝非刻意释放,却足以让低阶修士心生敬畏。若有识货之人在此,定能骇然察觉,这看似温润如玉的道人,其修为境界恐怕早已超脱了凡俗认知,隐于那看似平凡的躯壳之下。

  “师父!”龙辉立刻收敛了所有怒容,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懊恼和一丝不安,“是徒儿管教不严,一时忘形,扰了师父清修,请师父责罚。”他偷偷瞪了徐凌宇一眼。

  徐凌宇也赶紧站直了身体,缩了缩脖子,努力想把那几撮不听话的头发按下去,又偷偷抬眼瞄师父的脸色,小声嘀咕着辩解,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师父,我……我饿嘛……昨晚那野菜粥,清得都能照见天上的月亮了,喝下去肚子里直晃荡……”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瘪瘪的小肚子。

  林青仙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龙辉脚下那半截沾满泥污的红薯,又落在徐凌宇那张沾着泥灰、却依旧难掩少年灵动的小脸上。他的眼神深邃依旧,但在那古井无波的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包容,或许还有一丝对遥远往事的追忆。他没有立刻出言责备,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仿佛只是拂过松针的一缕微风,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沉重,仿佛承载着漫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千钧重量。

  “凌宇,”林青仙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徐凌宇耳中,“后山的鸟蛋,留着给母鸟孵育后代吧。修道之人,纵是初窥门径,尚在‘初学者境’蹒跚学步,亦需心存仁念,敬畏生灵。损不足而奉有余,非道也。”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徐凌宇,“今日的早课,《清心诀》多加三遍,需凝神静气,一笔一画,不得潦草。”

  “啊?三遍《清心诀》?”徐凌宇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像霜打的茄子。那《清心诀》文字拗口,道理玄乎,他一个十三岁的野小子,哪里静得下心?每次抄写都如同受刑,鬼画符一般。但随即,他听到师父接下来的话,眼睛又“噌”地亮了起来,仿佛瞬间忘记了责罚。

  “至于早饭……”林青仙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了山脚下。那里,属于凡俗尘世的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在薄雾中显得格外温暖。“为师去村中王老丈家换些米粮回来。”

  “是,师父!徒儿遵命!”龙辉再次躬身,语气恭敬。

  “谢谢师父!师父最好啦!”徐凌宇瞬间满血复活,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被罚的不是他。他蹦跳着冲向墙角,抄起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破旧大扫帚,“师兄师兄,我帮你打扫院子!保证扫得干干净净,一片叶子都不留!”他挥舞着扫帚,干劲十足。

  龙辉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好气又无奈,最终也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另一把扫帚。对这个皮猴似的师弟,他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道理更是掰开揉碎讲了无数遍,可这小子转头就能忘个精光,依旧我行我素,惹是生非。但龙辉心里清楚,徐凌宇这看似永远用不完的精力、没心没肺的笑容背后,藏着什么。

  那是在徐凌宇刚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几乎要了这瘦小孩子的命。龙辉守在他床边,听着他在滚烫的梦魇中,一遍遍发出破碎的呓语和哭喊:

  “爹…娘…别丢下宇儿……宇儿听话……宇儿少吃点……”

  “草根……好苦……好扎……娘……宇儿饿……”

  “水……好多水……淹过来了……爹!抓住我!”

  那声音里透出的恐惧、无助和被遗弃的绝望,与白日里那个上蹿下跳、仿佛永远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判若两人。龙辉那时才知道,徐凌宇的父母是在席卷整个“泽州”的百年不遇大饥荒中,为了最后一点点可能活命的粮食或是求生的渺茫希望,在逃荒路上,狠心将他遗弃在了一个尸骸枕藉的土坑旁。那一年,泽州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传说。是云游路过的师父林青仙,感知到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气息,才将他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带回这僻静、清贫却也安稳的青岚山松涛观。

  什么“瀚海境”、“乾坤境”的绝世威压?什么高踞云端之上、俯瞰三十州的“三十六城”?什么统御万国、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修道皇帝?这些对此刻的徐凌宇来说,都遥远得像天边的流云,虚无缥缈。他的世界,就是眼前这座漏雨透风却勉强能遮身的破旧道观;是严厉如父、却又总在关键时刻护着他的师兄龙辉;是神秘莫测、温和包容,像一座沉默大山般守护着他的师父林青仙;还有后山那片虽然贫瘠,却可以让他尽情奔跑、掏鸟蛋、追野兔、偶尔还能幸运地发现几株不值钱草药的广阔山林。

  一顿饱饭,一次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师兄被他气得跳脚的模样,师父偶尔带回来的新奇小玩意儿……这些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才是构成他当下全部快乐的真实拼图。至于那场几乎吞噬了他幼小生命的饥荒和遗弃,被他小心翼翼地用厚厚的“顽皮”外壳包裹起来,深埋在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林青仙看着小徒弟挥舞着大扫帚,卖力却又笨拙地扫起一阵阵更大灰尘的背影,眼神深邃如渊。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松涛观上方的薄雾,越过了青岚山的峰峦,望向了更遥远、更辽阔的天际。三十州的广袤版图,三十六城森严如铁的法度与高高在上的傲慢,十五重境界如同登天般艰难漫长的修行之路……这世间即将涌动的风云,终究会不可避免地吹拂到这小小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青岚山一隅。而眼前这个在鸡毛蒜皮中打滚、用没心没肺掩饰着心底伤痕的少年,他的命运轨迹,或许早在泽州那场遮天蔽日的饥荒尘埃中,在被自己从尸骸中抱起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偏离了凡俗的轨道,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向了波澜壮阔却又危机四伏的修道洪流。

  他转身,青色道袍的下摆无声拂过门槛上斑驳的岁月痕迹,颀长的身影如同融入水墨画般,悄然没入山间尚未散尽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晨雾里。一句似有若无的低语,如同叹息,飘散在清晨的松涛声中,只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

  “瓦片易补,人心难修……这世道,怕是要起大风了。”

  山风呜咽,松涛阵阵,仿佛在应和着这句谶语。

  随着林青仙的身影消失在蜿蜒下山的石径尽头,松涛观的小院立刻又“活”了过来,不过这次是劳动的气息。

  “别以为帮点小忙就能抵消你的过错!”龙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正卖力挥舞大扫帚的徐凌宇。扫帚所过之处,灰尘倒是被扫走了,可更多的枯叶、碎石和鸡毛被搅动得漫天飞舞,两只老母鸡再次被惊得咯咯乱叫。“去!把水缸挑满!再去把房顶上那几片破瓦看看,昨天半夜那阵风,听着又掉了几片!”

  “哦!”徐凌宇答应得干脆,立刻丢下扫帚,像只小猴子般窜到墙角,拎起两个与他身形颇不相称的大木桶。他虽只有十三岁,且只是“初学者三境”,但长期在山间奔跑劳作,力气倒是不小。挑水的地方在后山一处清冽的山泉眼,来回一趟颇费脚力。

  看着徐凌宇小小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挑着水桶消失在观后小路,龙辉才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拿起扫帚,开始真正认真地清扫院子。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韵律感,每一次挥动都恰到好处,将尘土和杂物归拢,效率比徐凌宇高了不知多少。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观内那间小小的静室——师父林青仙闭关清修的地方。那里门扉紧闭,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波动,却总让龙辉觉得心安。他知道师父的修为深不可测,隐居于此必有缘由。这青岚山,这松涛观,是他们师徒三人在这纷乱世间唯一的避风港。

  一个多时辰后,当徐凌宇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终于将厨房角落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挑满时,龙辉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柴火都劈好码放整齐了。

  “师兄!水满了!”徐凌宇抹着汗,小脸通红,带着邀功的神情。

  “嗯,”龙辉头也不抬,正在石磨上碾着最后一点陈年糙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去抄你的《清心诀》。三遍,一遍都不能少,字迹给我写端正点!再敢鬼画符,午饭就别想了!”他语气严厉,却偷偷瞥了一眼徐凌宇被扁担压得通红的稚嫩肩膀。

  “知道啦……”徐凌宇拖着长音,蔫头耷脑地走向他们居住的偏殿。

  偏殿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张通铺大炕,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还有两个充当板凳的树墩。徐凌宇磨磨蹭蹭地找出笔墨和几张粗糙的黄麻纸,铺在桌上。他盘腿坐在树墩上,拿起那卷薄薄的《清心诀》抄本,眉头拧成了疙瘩。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他嘴里念念有词,笔尖却像有千斤重。写了不到一行,心思就开始飘忽。窗外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过,他立刻伸长脖子去看;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他竖起耳朵;就连墙角一只慢悠悠爬过的潮虫,都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那笔下的字,也随着他飘忽的心思,变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如同醉汉跳舞。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小脸皱成一团。这“清心”的功夫,对他来说,比跟师兄打架还难上百倍。他宁愿去后山砍十捆柴,也不想抄一遍这劳什子的经书。肚子适时地咕噜噜叫了起来,更让他心烦意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师父回来时,能带回白花花的大米,熬上一锅香喷喷、稠乎乎的米粥……想着想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徐凌宇!发什么呆!”龙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从门外传来,吓得他一哆嗦,笔尖在纸上戳了个大墨点。

  “没……没发呆!抄着呢!”徐凌宇赶紧收敛心神,苦着脸,继续和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搏斗。三遍《清心诀》,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修行。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雾气,将温暖的阳光洒满青岚山。松涛观的小院里,只剩下龙辉磨米的“嘎吱”声和徐凌宇偶尔发出的、充满挫败感的叹息声。

  临近晌午,当徐凌宇终于歪歪扭扭、墨点斑斑地“画”完最后一笔,感觉比跟师兄打了一架还累时,林青仙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观门口。他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半袋糙米,手里还提着一小串用草绳穿着的、晒得半干的蘑菇和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粗盐。

  “师父回来啦!”徐凌宇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眼睛死死盯着师父肩上的米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对食物的渴望和喜悦。

  龙辉也迎了出来,接过师父手中的东西:“师父辛苦了。”

  林青仙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徐凌宇那明显带着墨迹的小脸和桌上惨不忍睹的“作业”,并未多言。“王老丈家今年收成也一般,只换得这些。蘑菇是后山采的,晒干了能放些时日。”

  午饭依旧简单得近乎清苦。一小锅糙米混合着野菜熬成的稀粥,一人一碗,就着一点咸菜和那些干蘑菇泡发后炒的小菜。粥依旧很稀,米粒清晰可数。但对于饿了一上午的徐凌宇来说,这已是无上美味。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却飞快地喝着,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慢下来,仿佛要将碗底都舔干净。

  林青仙和龙辉吃得慢条斯理。林青仙似乎对食物的寡淡毫不在意,每一口都吃得专注而平静。龙辉看着徐凌宇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复杂,将自己碗里略稠些的粥底,不动声色地拨了一些到徐凌宇碗里。

  “谢谢师兄!”徐凌宇含糊不清地道谢,头都没抬。

  饭后,林青仙并未立刻回静室,而是走到院中那棵老松树下,负手而立,望着山下村落的方向,似乎在思索什么。

  “师父,瓦片……”龙辉提醒道。昨夜山风确实又刮落了几片瓦,若不及时修补,下次下雨,屋里怕是要成水帘洞。

  “嗯。”林青仙收回目光,看向徐凌宇,“凌宇,你上去看看,把松动的瓦片固定一下,掉落的捡回来。小心些。”

  “是!师父!”徐凌宇一听不用抄经书了,还能上房揭瓦,顿时精神百倍,麻利地搬来一架吱呀作响的旧竹梯,蹭蹭蹭就爬了上去。他年纪小,身子轻,动作灵活得像只狸猫,在倾斜的屋顶上行走反而比平地更稳当。

  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徐凌宇坐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松动的瓦片,用和好的泥巴将它们重新固定好。高处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连绵的群山,山脚下如棋盘格般的田野,还有更远处那条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玉带河。微风拂面,带来松涛的清香和山野的气息。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暂时忘记了饥饿和抄书的烦恼,也忘记了泽州那场遥远的噩梦,只觉得天地广阔,自由自在。

  “要是天天能这样晒太阳,不用抄书就好了……”他小声嘀咕着,拿起一块刚捡回来的完整瓦片,对着阳光比划着,仿佛那是面照妖镜。他低头,看到师父林青仙正站在院中,仰头看着他,阳光洒在他清癯的脸上,神情依旧是那种恒久的温和与平静。师兄龙辉则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一种平凡却安稳的感觉,悄悄填满了少年的心房。他咧开嘴,对着太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颗小虎牙闪闪发亮。

  就在这一刻。

  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极高极远的苍穹深处,一道极其微弱、凡人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流光,以超越想象、近乎撕裂空间的速度,骤然划破蔚蓝的天幕!其轨迹玄奥莫测,仿佛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瞬息万里。

  这道流光,并非陨石,也非飞鸟,而是一道纯粹由庞大无匹的神念凝聚、蕴含着无上威严意志的——符诏!

  它自三十州最中心、最古老、最神秘、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威的“圣京”核心——那座悬浮于九天云海之上的“凌霄天城”中射出!符诏的材质非金非玉,乃是由无数道玄奥符文直接烙印于虚空能量之中,散发着冰冷、尊贵、不容置疑的气息。

  符诏的目标,并非某个具体的地点或人物,而是以一种覆盖寰宇的姿态,精准地射向三十州疆域内,所有被“三十六城”标记或推演出的“隐世之所”、“灵气汇聚之地”以及“野修可能藏匿的区域”!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威能之隐晦强大,彰显着发出这道符诏的存在,其修为境界至少已臻至那令人仰望的“云端境”!那是真正能腾云驾雾、俯瞰人间如蝼蚁的绝世大能!

  符诏无声无息,没有引起任何天地异象,凡俗众生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毫无所觉。然而,就在符诏掠过青岚山上空,其蕴含的无形意志如同水银泻地般扫过这片区域时——

  松涛观内。

  正在厨房刷洗最后一个粗陶碗的龙辉,动作猛地一僵!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席卷全身!仿佛被九天之上无形的、冰冷的巨目瞬间锁定!他体内的真气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滞,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骇然抬头望向天空,脸色微微发白,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那是什么?!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警告在疯狂尖叫!

  院中老松树下,负手而立的林青仙,在符诏意志掠过的刹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比闪电更迅疾的锐芒!他周身那股温润平和的气息,仿佛平静海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他以不可思议的控制力强行敛去,重新归于沉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旧保持着仰望屋顶徐凌宇的姿势,仿佛对那足以让天骄境修士心惊胆战的威压毫无所觉。只有他那拢在宽大道袍袖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

  屋顶上。

  徐凌宇正拿着瓦片对着阳光,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山野小曲。符诏那浩大冰冷的意志扫过,他仅仅感觉头顶的天空似乎“亮”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像是被一片特别大的云朵影子飞快掠过,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样感觉。他依旧笑嘻嘻地,对着太阳做鬼脸,浑然不知就在刚才,一道来自世界权力与力量最巅峰的冰冷符诏,如同命运投下的巨大阴影,已经精准地“看”到了这座破败的道观,并将他们师徒三人——尤其是他师父林青仙——标记在了某个庞大而森严的体系之中。

  那道来自“圣京”凌霄天城的符诏,其蕴含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烙印,清晰地刻印在能被其感应到的所有修士心神深处,其意只有一个:

  “天机将变,潜龙勿用。凡三十州野修,无论境界高低,身居何地,限三月之内,就近至三十六城任一卫城报备登籍,验明正身,听候调遣。逾期未至者,或隐匿不报者……视为逆乱,天下共诛之!”

  “潜龙勿用”……“天下共诛”!

  八个字,字字千钧,带着血雨腥风的铁锈味,宣告着三十六城对天下所有“野修”的绝对掌控和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肃清风暴!

  松涛观屋顶,徐凌宇终于固定好了最后一块瓦片,满意地拍了拍手。他站起身,迎着正午灿烂的阳光,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轻响。他低头,看到师父林青仙依旧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松针在他青色的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师父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笑容似乎淡了一些,眼神望向远方的群山,深邃得让徐凌宇有些看不懂。

  “师父,瓦片修好啦!”徐凌宇挥着手,声音清脆地喊道。

  林青仙闻声,缓缓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屋顶的少年。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好。下来吧,小心些。”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徐凌宇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归巢的鸟儿般,灵巧地顺着竹梯爬了下来,稳稳落地。他跑到林青仙面前,仰着小脸,带着点小得意:“师父,我修得可结实了!下次再大的风也刮不掉!”

  “嗯,凌宇做得不错。”林青仙伸手,轻轻拂去少年肩头沾着的一点泥灰。他的动作很轻,很温和。

  徐凌宇嘿嘿笑着,享受着师父难得的夸奖。

  龙辉也从厨房走了出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走到林青仙身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师父,东西都收拾好了。”

  林青仙的目光在龙辉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嗯。”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松涛观的小院里,将师徒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仿佛刚才那来自九天之上的冰冷符诏,只是一场幻觉。

  徐凌宇蹲在院角,逗弄着那两只惊魂初定的老母鸡,试图从鸡窝里摸出个热乎的蛋来加餐,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

  龙辉默默地拿起斧头,走向柴堆,开始劈砍明天要用的柴火,每一次落斧都沉稳有力,仿佛要将心中的不安也一并劈碎。

  林青仙则缓步走向静室。在推开那扇斑驳木门的瞬间,他再次抬头,目光如电,极其短暂地扫过符诏消失的苍穹方向。那深邃的眼底,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如万载寒潭般的冰冷与一丝洞悉天机的沉重。他无声地低语,只有自己能听见:

  “风……终于还是来了。”

  静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徐凌宇终于摸到了一个尚有余温的鸡蛋,欢呼一声,献宝似的跑向劈柴的龙辉:“师兄师兄!你看!有蛋!”

  龙辉停下动作,看着师弟脸上纯粹的笑容,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似乎也被这午后的阳光和少年的喜悦冲淡了些许。他接过那枚小小的鸡蛋,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徐凌宇乱糟糟的头发,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嗯,晚上给你蒸蛋羹。”

  “好耶!”徐凌宇高兴地蹦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开始给青岚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松涛依旧,道观依旧。只是,那名为“三十六城”的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已如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山野。平静的日常之下,暗流已开始汹涌。属于徐凌宇那懵懂无知、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进入了倒计时。

  夜幕降临,青岚山被无边的黑暗和更加清晰的松涛声所笼罩。松涛观内,只有偏殿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芒,那是用山间野果榨取的油脂点燃的,光线微弱,油烟味却很重。

  晚饭果然只有一碗糙米粥和一碟咸菜,唯一的“奢侈”是龙辉用那枚鸡蛋蒸了一小碗几乎看不见蛋花的蛋羹,大部分都拨进了徐凌宇的碗里。饶是如此,徐凌宇也吃得心满意足,小肚子终于有了点实在的感觉。

  饭后,徐凌宇被龙辉督促着,在油灯下将那三遍《清心诀》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虽然字迹依旧歪扭,但至少没有墨团了。抄完最后一个字,他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哈欠连天。

  “去睡吧。”龙辉检查了一遍,勉强点了点头。

  徐凌宇如蒙大赦,飞快地爬上通铺大炕,钻进自己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里,几乎是沾枕头就着了。不一会,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无虑。

  龙辉吹灭了油灯,却没有立刻上炕。他盘膝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在黑暗中静静地调息。白天那道符诏带来的心悸感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清晰。那冰冷、威严、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野修……报备……天下共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着他的神经。

  他悄悄睁开眼,目光投向静室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息。师父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白天那瞬间的气息波动,虽然极其细微,但龙辉确信自己捕捉到了。师父的境界远高于自己,感受定然更深。师父会怎么做?带着他们去三十六城的卫城报备?可师父为何要隐居在这荒山野岭?报备之后呢?会不会有麻烦?他们会被征调去做什么?无数个问题在龙辉心头翻腾,让他心绪难宁。

  他转头看向熟睡的徐凌宇。少年在睡梦中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了一半。龙辉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帮他把被子掖好。月光透过窗棂的破洞洒进来一点微光,映照着徐凌宇稚气未脱的侧脸。他还只是个孩子,刚刚踏入修道门槛,连“初学者境”都走得磕磕绊绊。他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却遭遇了饥荒与遗弃。如今,好不容易在师父的庇护下有了一个虽然清贫却安稳的栖身之所,难道又要被卷入那深不可测、凶险万分的漩涡之中吗?

  龙辉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天骄境面前,他这点修为,在那些高踞云端、执掌生杀大权的三十六城大人物眼中,恐怕连蝼蚁都算不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眼前这个不知愁滋味的师弟,听从师父的安排。

  就在龙辉心潮起伏之际,静室那扇紧闭的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隙。林青仙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走了出来。他脚步无声,径直走到通铺炕边。

  “师父?”龙辉压低声音,带着询问和一丝紧张。

  林青仙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徐凌宇身上,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复杂。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光晕,如同最温柔的月光。那光晕缓缓笼罩住徐凌宇的额头。

  睡梦中的徐凌宇似乎感到了一丝舒适,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变得更加绵长深沉。林青仙指尖的光芒持续了数息,才缓缓散去。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安神宁魂之术,能确保徐凌宇陷入最深沉的睡眠,不会被打扰。

  做完这一切,林青仙才转向龙辉,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随为师来。”

  龙辉心头一凛,立刻起身,跟着林青仙悄无声息地走出偏殿,来到空旷寂静的小院中。夜凉如水,松涛声更显宏大。

  月光下,林青仙负手而立,仰望星河。他的侧脸在清辉下显得更加清癯,也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辉儿,”林青仙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然,“白天那道符诏,你感应到了吧?”

  “是,师父!”龙辉心头一紧,果然是为了此事!“徒儿……徒儿感觉到了!那威压……前所未有!冰冷……威严……让人……”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源自灵魂的颤栗感。

  “那是来自‘圣京’凌霄天城的‘云端符诏’。”林青仙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像重锤敲在龙辉心上。“由至少云端境的大能,以神念烙印虚空发出,覆盖三十州,锁定所有未被三十六城纳入体系的‘野修’。”

  云端境!龙辉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他目前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三十六城……果然可怕!

  “符诏之意,你已知晓。”林青仙缓缓道,“限野修三月内报备登籍,逾期或隐匿者……诛。”他吐出那个“诛”字时,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师父,那我们……”龙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干涩。

  林青仙沉默了片刻。月光洒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龙辉脸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在流转,有岁月在沉淀。

  “为师不会去。”林青仙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龙辉浑身一震!不去?!这意味着……违抗符诏!违抗云端境大能!违抗整个三十六城的意志!这……这是取死之道啊!

  “师父!”龙辉失声叫道,语气充满了惊骇与不解,“为什么?那可是……”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林青仙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力量。“‘报备登籍,验明正身,听候调遣’……辉儿,你觉得,为师若去了,他们验明的会是什么?调遣的又会是什么?”

  龙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简单的认知里,报备登籍,无非是登记个名字来历,以后受三十六城管束罢了。但师父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从未想过的黑暗之门。师父的来历……他一直讳莫如深。师父那深不可测的修为……为何要隐居于此?难道……师父身上,背负着什么不能为三十六城所知的秘密?一旦报备,岂不是自投罗网?!

  冷汗,瞬间浸透了龙辉的后背。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招安,而是一场针对所有不受控制力量的、彻头彻尾的清洗和收编!顺之未必生,逆之则必死!

  “那……那我们怎么办?”龙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违抗符诏,就是与整个三十六城为敌!这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他们师徒三人,如何能抗衡那等庞然大物?

  “风已起,避无可避。”林青仙的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夜空,望向那遥不可及、却已投下阴影的“圣京”方向。“三十六城发出此诏,表面是收编野修,实则是天机将变的前兆。他们需要集中一切力量,也需要清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这青岚山,已非久留之地。”

  龙辉的心沉到了谷底。连师父都说要离开了……这片他们生活了数年的、虽然清贫却安稳的山林,也要失去了吗?

  “师父,我们去哪?”龙辉艰难地问道。

  “暂时未定。”林青仙微微摇头,“天下虽大,三十六城耳目众多。需寻一处真正能避开风头的所在。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眼下首要之事,是抹去符诏留在此地的最后一丝印记,并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印记?”龙辉不解。

  “云端符诏,锁定目标,并非一次扫过就完事。其意志如同烙印,会在此地留下极其微弱却持久的‘道标’,方便后续追查或验证是否有人隐匿。需将其抹除,方能争取更多时间。”林青仙解释道。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虚空中极其缓慢而凝重地划动。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龙辉却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橡皮擦,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某种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标记。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青仙的额角,罕见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消耗极大。终于,他手指一顿,缓缓收回,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好了。”林青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地印记已除。只要我们不主动暴露气息,短期内,应不会被追踪至此。”

  龙辉看着师父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敬畏。师父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地?竟能如此举重若轻地抹除云端境大能留下的印记?

  “辉儿,”林青仙的目光再次变得温和,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看向龙辉,“离开之事,暂且不要让凌宇知晓。他还是个孩子,心思单纯,让他……多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吧。这些粗活累活,你多担待些。督促他功课之余,也多留意他身体气血的变化。这孩子……根骨有些奇异,只是被饥荒伤了根基,需得慢慢温养。”

  “是!师父!徒儿明白!”龙辉郑重应道。保护师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嗯。”林青仙点点头,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徐凌宇所在的偏殿方向,眼神深处是难以化开的复杂。“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终究是要吹到每个人身上的。只是希望,留给这孩子的平静,能再多一些时日。”

  他不再多言,转身,青色的道袍融入静室的黑暗中,门扉无声合拢。

  小院中,只剩下龙辉一人,独立在如水的月光和浩瀚的松涛声中。夜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也吹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未来”的阴霾。他抬头,望向漫天繁星,那璀璨的星河,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张由三十六城编织的、冰冷而巨大的网。

  他知道,从符诏降临的那一刻起,从师父决定违抗的那一刻起,他们师徒三人,尤其是那个还在梦中咂嘴、对一切懵懂无知的师弟徐凌宇,已经被推到了命运的悬崖边上。平静的松涛观岁月,结束了。

  山风呜咽,松涛如怒。

  青岚山的风,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悄然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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