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换平安-《雁回时雪满阶》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太傅府的飞檐,却卷不散满府的喜气。

  清晨刚过,宫里便传来捷报——萧墨珩率领的北境军大败蛮夷主力,斩敌三万,蛮夷首领仓皇北逃,已无力再战。陛下龙颜大悦,下旨让萧墨珩班师回朝,还特意赏赐了太傅府一匹云锦,说是“同喜”。

  沈太傅接了圣旨,平日里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对着满堂下人朗声道:“今日加餐,都沾沾萧将军的喜气!”

  沈辞暮正在窗边绣着什么,闻言指尖一颤,绣花针轻轻刺破了指腹,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那棵开始落叶的老槐树,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班师回朝,他要回来了。

  自那日宫宴后,朝堂的气氛虽依旧紧张,北境的战报却越来越喜人。她每月能收到萧墨珩一封短信,字迹依旧潦草,却总不忘叮嘱她添衣吃饭。萧月也常借着各种由头来府里,偷偷告诉她些萧墨珩的事——说他在军中学着写字,说他缴获了蛮夷的弯刀,说他把她绣的荷包贴身带着。

  此刻,她手里正绣着个平安符。明黄色的缎面上,用朱红的丝线绣着个简单的“安”字,周围缀着些祥云纹样。针脚细密,每一针都藏着她的期盼,绣了拆,拆了绣,整整做了半月才初见模样。原本想着等他归期定了再加紧绣完,如今捷报传来,她便连夜里都点着灯赶工,指尖被针扎了无数次,却甘之如饴。

  “小姐,您这平安符绣得越发好了。”挽月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见她指腹上的血珠,忙取来创可贴,“看您,又扎着了。将军若是知道您为了他这般,定要心疼的。”

  沈辞暮任由她给自己包扎,脸上泛起红晕:“就你多嘴。”话虽如此,手里的针却更快了些。她想着,等他回来,亲手把这平安符系在他腰间,就像那年雨天,他把披风裹在她肩上一样。

  府里的下人也都喜气洋洋。厨房杀了刚买回来的肥羊,账房先生给每人发了月钱,连平日里最严肃的门房,见了人都笑着打招呼。挽月说,门口的石狮子旁都摆上了红绸,就等将军凯旋那日,再放一串鞭炮。

  沈辞暮听着这些,心里像揣了团火,暖融融的。她甚至开始偷偷想象他回来的模样——或许还是穿着那身玄甲,却洗去了风尘,眉眼间带着胜利的笑意,走到她面前,像初见时那样,替她簪上一朵新开的花。

  然而这喜气,只持续了短短三日。

  第三日的黄昏,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一场大雪。沈辞暮刚把平安符的最后一针绣完,正用剪刀剪断丝线,就听见前院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摔倒了。

  她心里莫名一紧,刚要起身,就见父亲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小姐!不好了!北境……北境急报!”

  沈辞暮手里的平安符“啪”地掉在地上,她定了定神,强作镇定道:“慌什么?慢慢说。”

  “是……是蛮夷!他们假意北逃,其实设了埋伏!”小厮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将军追击时中了圈套,被乱箭射中……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嗡”的一声,沈辞暮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看着小厮一张一合的嘴,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中了埋伏?重伤昏迷?怎么会……前几日明明还说大胜,还说要班师回朝的……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挽月惊呼着扶住她,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沈辞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却溢出鲜红的血来,滴落在刚绣好的平安符上,染红了那个“安”字。

  “小姐呕血了!快请大夫!”挽月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沈辞暮却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她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听见母亲低低的啜泣,可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只知道,他出事了,那个说要回来娶她的人,出事了。

  她踉跄着往外走,挽月想扶,却被她甩开。她要去祠堂,要去求列祖列宗保佑他,要去求满天神佛护着他。

  祠堂里阴森森的,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燃着淡淡的檀香。沈辞暮“咚”地一声跪在蒲团上,膝盖磕在坚硬的青砖上,疼得她几乎站不稳,却浑然不觉。

  她望着那些冰冷的牌位,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列祖列宗在上,求你们保佑萧墨珩……求你们让他平安回来……”

  寒风从祠堂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银簪,毫不犹豫地割向自己的青丝。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落在地上,像一蓬断了的念想。

  “我沈辞暮,愿折寿十年,换萧墨珩平安无事,”她举起那缕青丝,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若他能活着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哪怕从此不见,也好。”

  她将那缕青丝放在香炉前,对着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渗出血来也不在意。

  夜越来越深,祠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烛火渐渐微弱,映着她单薄的身影,像一尊倔强的雕像。她就那样跪着,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从黄昏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天亮时,挽月端着早饭进来,见她依旧跪在那里,鬓发散乱,眼窝深陷,心疼得直掉泪:“小姐,您都跪了一夜了,起来歇歇吧。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沈辞暮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他会没事的。”她捡起地上那个被血染过的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着最后一丝希望,“他答应过我,要回来的。”

  窗外,阴沉了一夜的天终于飘起了雪花,细小的雪粒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沈辞暮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萧墨珩画里的雪原,那么冷,那么大。他此刻躺在那里,会不会也觉得冷?

  她将平安符贴身藏好,指尖一遍遍抚摸着上面的血迹,在心里默默念着:萧墨珩,你一定要等着我。等你回来,我把这个平安符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