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画中影-《雁回时雪满阶》

  靖安王府的书房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混杂着北境雪松的清冽,那是萧墨珩身上惯有的气息。此刻已近深夜,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手中捧着一卷画轴,指尖在冰冷的木质轴杆上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刻着的细小纹路——那是他亲手刻的“辞”字,藏在轴杆内侧,只有他自己知道。

  画轴被缓缓展开,宣纸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烛火的光晕落在画上,瞬间照亮了一片烂漫的桃花。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而在那片绚烂春色里,站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穿着浅碧色的罗裙,裙摆被春风拂得微微扬起,鬓边簪着朵半开的桃花,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正侧头望着什么,眼底的光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

  是沈辞暮。

  是他记忆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沈辞暮。

  萧墨珩的指尖轻轻落在画中人的脸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画中魂。宣纸上的墨迹早已干透,却像是还带着少女的体温,温热得让他心口发颤。

  这幅画,是他在北境的军帐里画的。

  那时战事稍歇,他坐在油灯下,凭着记忆一笔笔勾勒。画她的眉眼时,总觉得不够灵动;画她的笑容时,又觉得少了几分狡黠;直到最后添上鬓边那朵桃花,才终于觉得像了——那是他送她的第一朵花,在太傅府的桃树下,她红着脸接过去,说“萧墨珩,这花比宫里的好看”。

  他以为,很快就能亲手把画交给她。

  却没想到,再次落笔,竟是在她离去之后。

  画的右下角,有一块暗红的痕迹,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泪。那是上个月,秦风来报她病重时,他一口血咳在画上留下的。当时他正握着画笔,想给她添上一对翩跹的蝴蝶,血珠落下,晕开了一小片桃花,像极了她咳在帕子上的血迹。

  “辞暮……”萧墨珩的指腹抚过那块暗红,声音低哑得像被夜露浸过,“你看,这桃花红得像不像你当年簪的那朵?”

  画中的人自然不会回答。

  只有烛火跳动,映得少女的笑容忽明忽暗,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

  他想起昨夜在她坟前看到的景象。

  小小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春桃偷偷插的一束野菊,早已被风吹得枯萎。他站在坟前,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融化成冰冷的水,顺着脖颈滑进衣襟,可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口那片火烧火燎的疼。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块墓碑。

  他欠她江南的桃花,欠她北境的誓言,欠她一个本该属于她的靖安王妃之位,欠她一条活生生的命。

  “再等等……”萧墨珩的指尖沿着画中人的发丝游走,喃喃自语,眼底翻涌着猩红的执念,“再给我一点时间。二皇子的罪证我已搜集得差不多了,只要扳倒他,沈家的案子就能翻案,你父亲的冤屈就能昭雪……到时候,我就把你迁到最好的地方,种满江南的桃树,好不好?”

  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人都不在了,昭雪又有什么用?种满桃花,又能给谁看?

  可他只能靠着这点念想活下去。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抓着浮木,哪怕知道那浮木救不了命,也不肯松手。

  画中少女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远处,像是在看当年站在桃树下的他。萧墨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太胆小,怪我不敢认你,怪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想起她弥留之际说的那句“我不等了”。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日夜剜着他的心。他知道她等得多苦,浣衣局的冻疮,冷宫里的孤寂,桃花宴上的难堪……每一笔,都刻在他心上,成了永不愈合的疤。

  “我知道你等不了了……”他的声音哽咽,指腹用力按在画中人的唇上,像是想堵住那句让他痛彻心扉的话,“可我还得等。等为沈家昭雪,等告慰你的亡灵,等……陪你一起看江南的桃花。”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烛火的光晕里。

  他将画轴慢慢卷起,动作极慢,仿佛每一卷,都在重温一次十七岁的春天。就在画轴即将合拢的瞬间,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清脆而熟悉。

  是苏婉。

  萧墨珩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迅速将画轴塞进书架最顶层的暗格里,“咔嗒”一声扣上机关。他转身时,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惯常的冷漠与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对着画像低语的人,只是镜中的幻影。

  门被轻轻推开,苏婉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寝衣,披着狐裘披风,走进来柔声问:“墨珩哥哥,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忙什么呢?”

  她的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萧墨珩微微发红的眼眶上,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很快掩去,只化作温柔的关切:“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又熬夜看卷宗了?仔细伤了身子。”

  萧墨珩走到桌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淡淡道:“没什么,风迷了眼。”

  “风?”苏婉走到他身边,伸手想抚上他的脸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顺着他的话笑道:“这书房的窗户是该修修了,总进风。我让人明天来看看。”

  萧墨珩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他知道苏婉在怀疑。

  这个女人看似温婉,实则心思缜密,尤其是在涉及他的事情上,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大概早就发现了书房里的秘密,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没有点破。

  就像她知道他袖中的玉佩,知道他对江南桃花的执念,知道他看沈辞暮的眼神里藏着东西,却始终装作一无所知。

  “墨珩哥哥,”苏婉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再过几日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去城外的慈云寺为你祈福,顺便……也为沈家的姐姐烧点纸钱,你看好不好?”

  沈辞暮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刻意的温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萧墨珩最敏感的地方。

  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依旧面无表情:“不必了。”

  “为什么?”苏婉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委屈,“姐姐她……终究是可怜人。就算她曾是罪臣之女,可人死为大……”

  “我说不必了。”萧墨珩打断她,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家的事,陛下已有定论,不必再提。”

  苏婉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萧墨珩冰冷的目光时,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低下头,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惹墨珩哥哥生气了。”

  萧墨珩没有看她,只是摆了摆手:“夜深了,你回去睡吧。”

  “那你也早点休息。”苏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书架顶层停留了一瞬,才转身缓缓离去。

  门被轻轻带上,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萧墨珩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在书架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板,正好对着暗格的位置。画轴的棱角硌着他的后背,带着熟悉的硬度,像沈辞暮当年总爱偷偷塞进他怀里的暖炉。

  他闭上眼,就能闻到画纸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那抹暗红血迹的铁锈味,在鼻尖萦绕不散。

  “辞暮,”他对着冰冷的木板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再等等……很快……就快了……”

  窗外的月光移过窗棂,照亮了桌案上的一卷卷宗,封面上写着“二皇子党羽罪证”几个字,墨迹凝重,像染了血。

  书架的暗格里,那幅画静静躺着,画中少女的笑容依旧明媚,仿佛能穿透冰冷的木板,穿透漫长的时光,落在某个桃花初绽的春日里,落在那个等了太久太久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