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残经-《虚天劫》

  墨玉膏的凉意渗进皮肉,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着伤口深处。后半夜,林默是在一阵阵抽搐的钝痛和渗骨的寒意里熬过来的。天蒙蒙亮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把自己从通铺上撑起来,后背的伤口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着,每一次动作都牵扯得他眼前发黑。

  他摸索着套上那件破得快要散架的粗布短打,布料摩擦着包扎的破布条,又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激。周笑笑那家伙的呼噜声在通铺另一头震天响,睡得死沉。林默没惊动他,脚步虚浮地挪到屋角的水缸边,舀起半瓢冰冷的隔夜水,胡乱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激得他一哆嗦,混沌的脑子倒是清醒了几分。

  院子里已经有人影在晃动,准备着一天的活计。王管事那破锣嗓子还没响,但空气里已经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催促。林默走到墙角,习惯性地去拿那对散发着隔夜馊味的夜香桶,肩膀刚一动,后背的肌肉就猛地一抽,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臂僵在半空。

  “行了行了!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儿,别再把桶扣自己身上!”王管事不知何时晃到了院门口,皱着眉,一脸嫌弃地上下打量着林默,像是看一件快要报废的工具,“今儿不用你倒夜香了。”

  林默一愣,看向王管事。

  王管事不耐烦地摆摆手:“后山药圃那边缺人手,李瘸子昨儿又崴了脚,你去顶两天!清点赤阳草,除除草,看着点别让山里的畜生祸害了!省得在这儿碍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默苍白的脸和僵硬的姿势,又补了一句,“干轻省点!别死那儿了,晦气!”

  后山药圃?林默的心微微沉了一下。那地方就在禁地边缘,紧挨着那吞噬了七个杂役的陡峭采药区,终年雾气缭绕,湿滑阴冷。所谓的轻省活计,不过是远离了管事视线,换了个更孤寂也更危险的地方罢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能避开赵青那些人,暂时不用去演武场,也算一点喘息。

  “喏,接着!”一个油纸包带着点温热,塞进林默手里。周笑笑不知何时醒了,顶着鸡窝头,打着哈欠走过来,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昨儿半夜摸去伙房,老梆子打盹,顺了两个还温乎的窝头。赶紧垫吧垫吧,后山那鬼地方,阴气重!”

  纸包里是两个拳头大小、颜色发黑的杂粮窝头,散发着粗粝的粮食香。林默捏着纸包,指腹感受到那点微弱的热气,没说话。

  “看啥?老子是怕你饿晕在半道儿,还得老子背你回来!”周笑笑撇撇嘴,推了他一把,“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倒夜香挣表现!”

  林默揣好窝头,去杂物房领了药锄和一个磨损严重的旧背篓,拖着还有些发麻的右腿,慢慢朝后山走去。

  越往后山走,空气里的湿冷就越重。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树根盘踞在湿滑的小径上,石阶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雾气像粘稠的牛乳,丝丝缕缕地从密林深处、从陡峭的崖壁间弥漫出来,缠绕在人的衣角、发梢,带着一股泥土腐烂和某种不知名植物混合的阴郁气息。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踩在湿滑落叶上的嘎吱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分辨不清是风声还是兽吼的低沉呜咽。

  药圃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向阳坡上开辟出来,用简陋的竹篱笆围着。几畦赤阳草长得稀稀拉拉,蔫头耷脑,暗红色的叶片上也凝着细小的水珠。空气湿冷得仿佛能拧出水,林默后背的伤口在这种环境里,更是像无数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

  他放下背篓,拄着药锄,先绕着药圃走了一圈。篱笆有几处被野兽撞开了豁口,地上散落着一些被啃噬过的赤阳草残茎。他默默地把豁口用枯枝堵上,然后走到药圃一角,开始清点那些蔫巴巴的草药。动作很慢,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后背的伤。

  时间在湿冷的雾气中缓慢流淌。只有药锄偶尔碰到石头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远处山林深处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窸窣声。林默机械地清点着,拔掉杂草,心里却像这浓雾一样,沉甸甸地淤塞着。赵青那张骄横的脸,苏璃那冰湖般淡漠的眼神,还有王管事嫌恶的嘴脸,在眼前交替浮现。一股压抑的、混杂着疼痛和屈辱的燥意,在胸口翻腾,找不到出口。

  他直起酸痛的腰,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药圃外更深处。雾气在那里更加浓厚,翻滚着,像隐藏着无数秘密。那片陡峭的采药区,就隐藏在浓雾之后。七条人命……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胸口那点因赤阳草和周笑笑的窝头带来的微弱暖意,早已被这无孔不入的湿冷驱散。饥饿感像冰冷的钩子,重新攫住了他的胃。他摸出怀里那个油纸包,拿出一个窝头,冰冷、坚硬,像一块石头。他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艰难地咽下去,食道里像被砂纸刮过。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沙……”

  一阵急促的、不同于风吹落叶的摩擦声,猛地从药圃下方的陡坡密林中传来!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林默浑身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丢开窝头,攥紧了手中的药锄,身体紧绷,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翻滚,一个灰褐色的影子闪电般从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窜出!那东西不大,只有狸猫大小,通体覆盖着滑腻的、仿佛沾满泥浆的鳞片,四肢短小却异常有力,在湿滑的地面上奔窜如飞。最诡异的是它的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几乎裂开到耳根的、布满细密尖牙的口器,此刻正大张着,发出“嘶嘶”的、令人牙酸的吐息声!

  是石鳞蚓蜥!一种常年在后山阴湿岩缝里钻行的低阶妖兽,性情凶残,牙齿带着麻痹性的毒素!虽然单个威胁不大,但被咬上一口,在这荒僻地方,也足够致命!

  那石鳞蚓蜥显然也发现了林默,它没有眼睛,却仿佛能精准感知到活物的气息。它那布满粘液的头颅猛地转向林默的方向,裂开的大嘴发出更急促的嘶鸣,短小的四肢刨地,如同离弦的灰箭,直扑林默小腿!

  林默瞳孔骤缩!他几乎是凭着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本能反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同时手中的药锄带着风声,狠狠朝那道灰影扫去!

  “砰!”

  药锄的木柄重重砸在石鳞蚓蜥滑腻的侧身,发出一声闷响。那东西被砸得翻滚出去,撞在一棵老树的根瘤上。但这点打击显然不足以让它致命,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它嘶鸣着,甩了甩脑袋,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扑来,腥臭的口风几乎喷到林默脸上!

  林默后背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闪避动作被狠狠撕裂,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动作慢了半拍!眼看那布满尖牙的口器就要咬上他的脚踝!

  千钧一发!

  林默猛地向侧面扑倒!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湿漉漉的腐叶烂泥里,后背伤口撞击地面,疼得他闷哼一声,几乎窒息。石鳞蚓蜥擦着他的裤腿扑了个空,一头撞进他刚才站立的药圃边缘,啃了一嘴泥。

  趁此机会,林默强忍剧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药圃外陡坡下方的密林冲去!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和爪子刮擦地面的声音紧追不舍!浓雾和湿滑的地面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后背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冷的汗水混着泥水糊了满脸。

  他慌不择路,只求离那东西远点!脚下猛地一滑,似乎踩塌了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失去平衡,尖叫被卡在喉咙里,顺着一个陡峭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斜坡就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在湿漉漉的泥土、碎石和盘结的树根上撞击、翻滚!后背的伤口被一次次碾压、撕裂,痛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能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

  不知翻滚了多久,后背猛地撞上一块坚硬冰冷的物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背过气去,翻滚终于停了下来。

  林默趴在冰冷的烂泥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那处仿佛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灼烧般剧痛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冰冷的泥水糊住了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腐烂植物的味道。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剧烈的眩晕和剧痛中缓过一丝神志。石鳞蚓蜥的嘶鸣声似乎远去了。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

  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山坳底部,光线被上方的浓密树冠和雾气遮挡,异常昏暗。他正趴在一堆湿滑的乱石和厚厚的腐殖质上。而刚才撞停他的,是一面巨大的、略微向内倾斜的黑色岩壁。岩壁表面布满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地往下渗着水珠。

  他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后背的剧痛让他又跌了回去,手肘无意中狠狠撞在身下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物上。

  “嘶!”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

  指尖触到的不是尖锐的石头,而是一种奇特的触感——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种非金非玉的质地。上面似乎还刻着什么东西?

  林默忍着痛,用满是泥污的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湿滑苔藓和几片腐败的落叶。

  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碎片露了出来。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碎片边缘是断裂的茬口,看起来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碎裂下来的。

  最吸引他目光的,是碎片朝上那面刻着的几个极其古拙、笔画扭曲的字符。那字迹像是用最原始的利器硬生生凿刻上去的,带着一股蛮荒凶戾的气息,每一个转折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混乱。林默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它们不像是记录,更像是一种痛苦的嘶喊,一种绝望的烙印,仅仅是看着,就让他心头莫名地发慌,仿佛有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

  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可那扭曲的字符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死死攫住了他的心神。后背伤口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诡异的东西而暂时麻木了。

  这是什么?谁会把这种充满不祥气息的东西,遗弃在这后山禁地的深处?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碎片表面残留的泥垢,想看得更清楚些。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奇异纹路的表面。

  就在指尖与碎片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又带着强烈刺痛感的诡异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顺着他的指尖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