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余光-《虚天劫》

  赤阳草根茎在胸口捂出的那点暖和气儿,还没焐透林默的骨头缝,就被后山吹来的凛风刮了个干净。

  杂役的活计没完没了。倒完夜香,是劈柴。劈完柴火,是挑水。青木宗依山而建,水源在山涧深处,那蜿蜒的石阶又陡又滑,结了霜,踩上去像抹了油。林默挑着两个半人高的木桶,一趟趟往返,肩上的皮肉被粗糙的扁担磨得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冰冷的霜气,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粗布。每一次弯腰汲水,每一次踩着湿滑的石阶奋力向上,都耗着他身体里那点可怜的力气。胸口那株赤阳草,像个微弱的火种,提醒他别倒下,至少现在。

  他喘着粗气,把最后一担水倒进伙房外那口巨大的石缸里。水花溅起,冰冷刺骨。刚直起腰,准备喘口气,王管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就堵在了眼前。

  “磨蹭什么呢林默!水挑满了?缸沿都没沾湿!”王管事腆着肚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一股隔夜的酒气混着劣质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头演武场边上的落叶,堆得能埋人了!眼瞎了看不见?等着长老们踩上去摔跤?赶紧滚去扫干净!”

  演武场,那是内门弟子练功的地方。石板铺就,开阔平整,平日里杂役根本不让靠近,只远远地做些洒扫。今天不知抽了什么风。林默垂下眼,没争辩,沉默地去墙角拿起那把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大竹扫帚。竹枝稀疏,扫起深秋厚重的落叶,格外费力。

  演武场上,确实落叶堆积。风卷着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几乎没个停歇。几个正式弟子正在场中腾挪跳跃,剑光霍霍,带起的劲风将刚落下的叶子又吹得四散飞舞。林默低着头,尽量缩在边缘,一下一下,费力地聚拢着那些被剑气搅得不安分的落叶。尘土和枯叶碎屑呛得他喉咙发痒。

  “喂!那边的!没吃饭啊?扫干净点!”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响起。林默抬眼看去,是个穿着青色内门弟子服色的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眉眼间带着一股骄纵之气,正停下练剑,抱着手臂,一脸不耐地看着他。旁边几个同伴也停了动作,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林默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竹扫帚刮过石板,发出沙沙的噪音。

  “啧,聋了还是哑了?跟你说话呢!”那年轻弟子眉头一拧,似乎觉得被一个杂役无视是极大的冒犯。他手指一弹,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气流射出,精准地打在林默握着扫帚柄的手腕上。

  “呃!”林默只觉得手腕像是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剧痛传来,五指瞬间失去了力气。沉重的竹扫帚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刚刚聚拢的一小堆落叶又被震散开来。

  “废物!连个扫帚都拿不稳!”那弟子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演武场。旁边的同伴也跟着哄笑起来。

  林默咬着牙,左手死死按住剧痛发麻的右手腕,额角渗出冷汗。他弯腰想去捡那扫帚。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竹柄,又是一道细微的破空声!

  这次的目标是他的小腿。一股刁钻的力量撞在腿弯处,林默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撞击的钝痛和手腕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哟,这就跪下了?杂役就是杂役,骨头都是软的。”那年轻弟子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默,靴子尖踢了踢散落的竹扫帚,“还不快捡起来?等着小爷我帮你?”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林默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低着头,能看到对方那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靴面,离自己沾满泥污的裤腿只有半尺之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那点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伸出左手,去够那竹扫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扫帚柄的瞬间,一道破空声陡然变得凄厉!不再是之前那种捉弄人的细小气流,而是一道凝实了许多的淡青色风鞭,带着呼啸,狠狠地朝着林默弓起的后背抽来!

  这一下若是抽实了,以林默单薄的身体,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林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凭着本能猛地向侧面一滚!

  “啪——!”

  风鞭抽打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爆响,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色印痕。碎石飞溅,有几粒打在林默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狼狈地滚倒在地,后背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冰冷的石板透过破口刺激着皮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一下,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好你个狗杂役!还敢躲?”那年轻弟子见林默竟然躲开了致命一击,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眼中戾气一闪,抬手就要再挥!

  “住手!”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那年轻弟子挥到一半的手硬生生顿在半空。

  演武场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青木宗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执事,他身后,跟着三个女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连那准备行凶的年轻弟子也愕然转头。

  那三个女子皆身着款式独特的淡粉色衣裙,衣袂飘飘,行走间如云霞轻拢。当先一人,尤其引人注目。她身量高挑,体态婀娜,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姝。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慵懒妩媚的风情,但此刻,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湖般的沉静,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审视一切的疏离与冷然。她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合欢宗!

  林默脑子里瞬间闪过周笑笑早上挤眉弄眼的那些话。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背的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显得更加笨拙狼狈。

  那年轻弟子看清来人,脸色变了变,立刻收回手,脸上瞬间堆起谦恭的笑容,躬身行礼:“弟子见过张执事,见过几位合欢宗师姐。”他身后的同伴也慌忙行礼。

  张执事眉头紧锁,显然对刚才那一幕极为不满,但当着外人的面不便发作,只是沉声道:“何故喧哗?”

  那年轻弟子立刻指向还跪在地上的林默,抢先说道:“回禀执事,是这杂役笨手笨脚,扫个地也扫不干净,弟子本想训诫一二,谁知他竟敢躲闪,差点冲撞了贵客!弟子这才……”

  “够了。”张执事打断他,目光严厉地扫过,“贵客面前,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那年轻弟子如蒙大赦,恨恨地瞪了林默一眼,带着同伴匆匆退到一边。

  张执事这才转向合欢宗那几位女子,脸上挤出几分尴尬的笑意:“门下弟子年轻气盛,管教无方,让苏璃师侄见笑了。”

  苏璃?林默低着头,这个名字被风吹进耳朵里。原来她就是那个领头的女子。

  苏璃的目光,仿佛无意般扫过演武场角落。林默正低着头,艰难地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后背那道被风鞭撕裂的衣衫破口格外刺眼,露出底下红肿渗血的鞭痕。他动作间牵扯到伤口,身体微微颤抖,却咬着牙没发出一丝呻吟。那股子沉默的、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般的隐忍和倔强,在满地狼藉的枯叶和冰冷的石板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视线在林默背上那道新鲜的血痕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那感觉很奇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微不可查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便已消失。随即,她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那种俯瞰凡尘的淡漠与清冷,仿佛刚才那匆匆一瞥只是随意掠过一片枯叶。

  “无妨。”她开口,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悦耳却带着冰棱般的距离感,“张执事客气了。贵宗事务,我等不便置喙。”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似乎对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毫不在意,目光已转向演武场更远处,仿佛在欣赏青木宗的山景。

  张执事松了口气,连忙引路:“苏师侄这边请,宗主已在正殿等候。”

  苏璃微微颔首,莲步轻移,随着张执事和另外两位合欢宗弟子,袅袅婷婷地朝演武场外走去。那淡粉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石板地面,未沾染一丝尘埃。

  自始至终,她再没有向林默那个角落看过一眼。

  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演武场拱门之外,紧绷的空气才骤然松懈下来。几个内门弟子心有余悸地低声议论着,目光扫过还跪在地上的林默,带着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

  “呸!算你走运!”那之前动手的年轻弟子远远啐了一口,眼神阴鸷,终究没敢再上前。

  林默这才用左手撑着地面,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从冰冷的石板上撑起来。右腿膝盖钻心地疼,后背的鞭痕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他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柄沉重的竹扫帚。竹柄冰冷依旧,上面沾着他刚才跌倒时蹭上的泥污和点点血迹。

  他握紧扫帚,一下,一下,继续扫着那些仿佛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动作迟缓而僵硬,后背那道渗血的伤口在粗布衣服下隐隐作痛。

  演武场上又响起了内门弟子练剑的呼喝声和剑刃破空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石板上的那道白色鞭痕,和林默后背衣衫的破口,无声地记录着片刻之前的凶险与屈辱。

  林默低着头,专注于眼前那片狼藉的地面。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那短暂停留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冰冷,却又似乎……掠过了一丝别的什么?

  他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驱散。合欢宗的仙子,看他一个倒夜香的杂役?不过是自己疼得眼花罢了。

  他握紧了扫帚柄,粗糙的竹节硌着掌心的冻疮,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

  杂役院的角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苦味,还混杂着汗臭和霉味。

  林默趴在冰冷的通铺木板上,赤裸着上半身。后背上那道寸许长的鞭痕高高肿起,边缘泛着青紫,中间破皮的地方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血迹,看着十分狰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皮肉,带来一阵阵抽痛。

  “嘶……你轻点!”林默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指死死抠着身下梆硬的木板边缘。

  “忍着点!不把这淤血揉开,明儿肿得你连腰都直不起来!”周笑笑蹲在他旁边,嘴里叼着根干草茎,脸上惯常的嬉笑不见了,眉头拧着,眼神里透着股少见的认真和焦躁。他手里攥着一团捣得稀烂的墨绿色草药糊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正小心翼翼地往林默背上的伤口涂抹。那药糊糊带着一股凉意,触碰到伤口时却像撒了盐,疼得林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倒抽一口冷气。

  “妈的,赵青那王八蛋!”周笑笑一边上药,一边低声咒骂着那个内门弟子,“仗着是赵长老的远房侄子,就他妈在杂役头上找存在感!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下手这么黑!”他涂抹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要不是合欢宗的人突然来了……操!”

  林默没接话,只是把脸埋在粗糙的草席里,任由那冰凉的药糊和钻心的疼痛在背上交织。周笑笑骂得对,今天若不是苏璃她们正好出现,打断了一切……后果不堪设想。他闭上眼,演武场上那道呼啸的风鞭、苏璃那双淡漠中带着一丝奇异波动的眼睛,还有赵青那张骄纵阴狠的脸,在眼前混乱地闪过。

  “行了,凑合包上吧。”周笑笑把剩下的药糊糊全糊上去,又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条,笨手笨脚地给林默包扎。动作虽然粗鲁,但好歹把伤口盖住了。“这‘墨玉膏’还是老子从库房老梆子眼皮子底下顺来的,专治跌打损伤,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林默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牵扯到后背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他套上那件破旧的后背开了口子的短打,冰凉的布料贴着伤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谢了。”他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谢个屁!咱哥俩谁跟谁!”周笑笑拍拍手上的药渣,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焦躁只是错觉。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哎,说正经的,今天看见合欢宗那位苏仙子了吧?啧啧,那身段,那脸蛋儿……赵青那傻鸟,在人家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看得老子真解气!”

  林默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默默地系着衣带。苏璃那张绝美的脸和冰冷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更清晰的,是赵青毫无顾忌的狠辣。

  “赵青……”林默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冷。

  “怎么?想报仇?”周笑笑斜睨着他,嗤笑一声,“省省吧默哥儿!人家是内门弟子,他叔是长老!捏死咱俩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别想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咔吧作响,“活着比啥都强!走了,老子得去王管事那儿点个卯,省得他又找茬。”

  周笑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杂役们挤住的通铺大屋。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林默独自坐在冰冷的通铺上,狭小的窗户透进外面清冷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小方惨白的光斑。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粗糙,黝黑,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污垢。这双手,劈柴,挑水,倒夜香,今天还差点因为捡一把扫帚而送命。

  力量。

  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麻木的心底。没有力量,在这仙门之中,连呼吸都是错的。赵青的鞭子,王管事的呵斥,后山吞噬人命的迷雾……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他的弱小。

  胸口似乎还残留着赤阳草根茎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隔着粗糙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