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雾锁残金2-《虚天劫》

  冰冷的泥浆糊了满身满脸,后背伤口被泥水一浸,火辣辣的刺痛瞬间炸开,激得林默闷哼一声。周笑笑那只沾满泥点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药圃的泥泞里拽起来,半拖半架着就往回走。

  “走!赶紧给老子滚回去!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周笑笑骂骂咧咧,声音在浓雾里撞出回响,刻意拔高的调门盖过了林默压抑的喘息。他动作粗暴地拍打着林默身上的泥水,力道全落在没伤的地方,但每一次拍打都震得林默后背伤口钻心地疼。

  林默几乎是被他架着脚不沾地地往回拖。他挣扎着回头,浓雾翻滚,那片狼藉的药圃和陡峭的崖壁早已被灰白吞噬,连同那几点致命的暗金碎屑,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泥沼深处。胸中那块冰冷的“石头”在苏璃神识消失后,狂暴的搏动渐渐平息,重新沉入那种缓慢、滞重的节奏,但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渴望”并未消失,反而像埋在灰烬下的暗火,闷闷地灼烧着脏腑,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更深的滞涩感。

  周笑笑的聒噪一路没停,从后山的邪性骂到王扒皮的黑心,再骂到那块“不长眼”的破石头。林默闭着嘴,泥水顺着额发往下滴,渗进眼角,带来沙涩的刺痛。他任由周笑笑拖着,身体僵硬,像个提线木偶。脑子里混沌一片,惊悸未消,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苏璃的神识……她到底看到了多少?周笑笑扔的那块石头,是巧合,还是……精准的解围?

  回到杂役院那股熟悉的馊腐气味里,王管事正叉着腰在院门口骂一个缩着脖子的杂役,唾沫星子在灰蒙蒙的晨光里飞溅。看见周笑笑架着泥猴似的林默回来,他三角眼一翻,油光满面的脸上堆起毫不掩饰的嫌恶。

  “哎哟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让你去看药圃,不是让你去泥塘里打滚的!瞧瞧这身泥!刚换的药全糟蹋了!”王管事尖着嗓子,手指差点戳到林默鼻子上,“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周笑笑立刻松开林默,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颠儿颠儿地凑上去:“王管事您消消气!消消气!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看住!这小子伤没好利索,路都走不稳,后山那鬼地方您也知道,滑得跟抹了油似的!这不,一个没留神就栽泥坑里了!您要罚就罚我!我替他再去倒十趟夜香!”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拿墙角的夜香桶。

  王管事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滚滚滚!少在这儿碍眼!把他弄干净!再弄一身泥,连你一块儿扔后山喂狼!”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留下院子里其他杂役投来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周笑笑脸上的谄媚笑容在王管事转身的瞬间就淡了。他拽着林默胳膊,把他拖到通铺大屋后面的水缸边。深秋的井水冰冷刺骨,周笑笑舀起半瓢,劈头盖脸就朝林默浇了下去!

  “哗啦!”

  冰冷的水激得林默浑身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后背伤口的灼痛被冰水一激,反而麻木了一瞬。泥浆混着血水顺着破烂的衣衫往下淌。

  “清醒点没?”周笑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与刚才油滑截然不同的冷硬,他手里拿着块粗糙的破布,动作粗鲁地擦拭着林默脸上和脖子上的泥污,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林默失神的眼睛,“刚才在药圃,你趴泥地里干什么?”

  林默身体一僵,冷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垂下眼帘,避开周笑笑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声音嘶哑干涩:“…滑…滑倒了。”

  “滑倒?”周笑笑嗤笑一声,手上擦拭的动作猛地加重,粗糙的布料刮过脖颈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滑倒能让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滑倒能让你跟见了鬼似的?”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林默的耳朵,气息带着井水的冰冷,“那崖壁底下有什么?嗯?”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他猛地抬头,对上的是周笑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惯常的嬉笑,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自己扑向泥泞前的僵直,看到了自己望向崖壁的惊骇!

  “没…没什么…”林默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雾…雾太大…看花了…”

  “看花了?”周笑笑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林默,你当老子是赵青那傻鸟?”他松开擦拭的破布,手指看似无意地、却带着千斤力道,重重按在林默左侧肩胛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正是那块浅淡暗印和虚天经残片盘踞的核心!

  “呃!”林默闷哼一声,身体剧震!一股冰冷凶戾的抗拒感瞬间从胸中那块“石头”深处爆发!周笑笑的手指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伤,猛地弹开,指尖瞬间泛起更深的青紫色!但他脸上的冷意却更浓,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死死钉在林默骤然惨白的脸上。

  “这地方,藏着什么?”周笑笑的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林默的耳膜,“后山的雾瘴吃人,不是传说。那七个杂役怎么没的,你真当是摔死的?”他逼近一步,周身那股油滑的市侩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想变成第八个,就给我老实点!”

  冰冷的目光在林默脸上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周笑笑没再逼问,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默心惊——有审视,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转身,将那块沾满泥污的破布随手丢进水缸,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仿佛刚才那番冰冷的对峙从未发生。

  林默僵立在冰冷的水渍里,浑身湿透,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后背的伤口麻木地刺痛,胸口那块“石头”在周笑笑触碰后,搏动带着余怒未消的滞重。周笑笑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缠绕住他的心脏。

  那七个杂役……不是摔死的?后山禁地……雾瘴吃人?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滚落山坳那夜,指尖触碰到黑色碎片时那股撕裂神魂的冰冷凶戾。想起护山大阵那如同亿万冰针绞杀的剧痛。想起胸中这怪物对生机的贪婪吞噬和对后山那无法抗拒的指引……

  难道……那七个杂役,也像他一样,无意中触碰到了葬仙渊的禁忌?被这邪物……或者被守护禁地的某种力量……吞噬了?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冰水的双手,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这双手,即将要去触碰的,是比赵青的鞭子、比王扒皮的呵斥恐怖万倍的深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靠着冰冷的水缸,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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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刚过,那点惨淡的日头就被沉甸甸的铅云彻底吞没。寒风卷着枯叶在杂役院里打旋,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林默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干燥、却同样破旧单薄的粗布短打,后背的伤口被冷水激过,又被湿冷的寒气一侵,麻木的灼痛下泛起针扎似的细密刺痛。他蹲在墙角,小口小口地啃着周笑笑不知从哪弄来的半块冷硬窝头,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王管事那破锣嗓子又在院门口炸响,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烦躁:“林默!死哪去了?滚出来!”

  林默心下一沉,艰难地咽下嘴里干涩的碎屑,站起身。王管事腆着肚子站在院门口,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脸色倨傲的年轻人,正是赵青的狗腿之一。那弟子抱着双臂,眼神像看垃圾一样扫过林默。

  “赵师兄那边炼一炉‘淬骨丹’,缺一味主药‘阴雾草’。”王管事皱着眉,语气不耐地对着林默,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这玩意儿只有后山禁地边缘那片背阴的‘鬼哭涧’才有。你,现在就去采!天黑之前给我送过去!”

  鬼哭涧!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林默的耳朵!那是后山禁地边缘最凶险的去处!终年被浓雾笼罩,据说涧底深不见底,风声如同厉鬼哭嚎,故而得名。那七个失踪的杂役,至少有四个是在鬼哭涧附近采药时消失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林默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看向王管事,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肥胖的脸上只剩下不耐和催促。旁边的内门弟子更是冷哼一声:“磨蹭什么?赵师兄等着用!误了炼丹,你这贱命赔得起吗?”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陷阱!这绝对是赵青的报复!借刀杀人!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拒绝,想嘶吼,但喉咙像被冰冷的铁钳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拒绝?等待他的只会是赵青更直接的、无法反抗的酷刑。去?鬼哭涧……那是真正的死地!吞噬了七条人命,如今又要将他作为第八个祭品!

  就在他僵在原地,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时,周笑笑那熟悉的、带着点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哟!王管事!赵师兄要阴雾草啊?那玩意儿可不好弄!”周笑笑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笑,手里还拎着个空桶,似乎刚倒完夜香回来。他瞥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的林默,又看向王管事和那个内门弟子,“鬼哭涧那地方邪性得很,路又滑,默哥儿这伤……您看他走路都打晃,别药没采到,人再折里头,回头还得麻烦巡山师兄去捞,多晦气!要不……换个人去?”

  “换人?”那内门弟子眼一瞪,语气尖刻,“你算什么东西?赵师兄点名要他去!就他这贱命,折了也就折了,正好给后山添点肥料!”他转向王管事,“王管事,人交给你了,天黑前,阴雾草送到丹房!否则,哼!”他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王管事的脸色更加难看,对着周笑笑骂道:“听见没?赵少吩咐的!谁他妈敢换?你替他?”他指着林默,唾沫横飞,“赶紧去!采不到就别回来了!省得老子看着晦气!”

  周笑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在林默和王管事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落在林默那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目光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焦躁?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空桶放到墙角,动作显得有些沉。

  林默看着王管事那张写满“赶紧去死”的脸,又看向周笑笑那沉默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着窝头碎屑、微微颤抖的手上。没有选择。从来没有。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那个磨损得几乎只剩半边的旧背篓和药锄。药锄的木柄冰冷刺骨,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的冻疮。

  周笑笑看着他拿起工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低骂了一句:“妈的……自己当心点……别往深了走。”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林默从未听过的沉重。

  林默没应声,也没回头。他低着头,拖着那条还有些发麻的右腿,一步一步,朝着杂役院外那片被浓雾和铅云笼罩的后山走去。寒风卷着枯叶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像无数冰冷的手在推搡。

  每一步,都离那座名为青木宗的山门更远。

  每一步,都离那片吞噬生命的浓雾更近。

  胸中那块冰冷的“石头”,随着他靠近后山,搏动再次变得清晰而……兴奋!沉重的滞涩感下,那股指向葬仙渊深渊的、不容抗拒的“指引感”,如同黑暗中亮起的鬼火,熊熊燃烧!

  浓雾在前方无声地翻涌,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口。林默瘦削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和呼啸的寒风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