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录像带编号007-《千次快门与黎明》

  1996年5月20日,北京城浸泡在初夏温润的晚风里。槐花落尽,空气里浮动着新叶的清香。许家那间九平米的蜗居,在经历了分房歧视的钢印、转胎药的毒雾和团圆饭的硝烟后,终于艰难地寻回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墙壁上被撕去照片的空白处,被周雯用新拍的宝丽来快照小心填补,尽管疤痕犹在,那片“星光墙”依旧倔强地散发着微光。档案馆的书架上,编号020的录像带沉默伫立,记录着那个被掀翻的餐桌和女儿惊恐的眼眸。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许志远刚把那个沉重的松下摄像机架在自制的、用几本厚书摞起来的“三脚架”上,镜头对准客厅地板上铺着旧床单的“舞台”。周雯跪坐在床单一端,手里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摇铃,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吸引着爬在另一端的晨曦。

  八个月大的晨曦,穿着周雯用旧毛衣改的嫩黄色小连体衣,像一只毛茸茸、充满探索欲的小熊。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妈妈手中的摇铃,小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门牙,口水亮晶晶地挂在嘴角。她先是撅起小屁股,笨拙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然后小短腿开始不协调地蹬踹,试图带动整个身体向前挪动。尝试了几次,不是手臂滑开,就是腿蹬错了方向,急得她小脸通红,嘴里发出“嗯嗯”的用力声。

  许志远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搭在录制键上,机器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镜头忠实地捕捉着女儿每一次笨拙的尝试,每一次小小的挫折和重新鼓起的勇气。周雯温柔地鼓励着:“晨曦,加油!到妈妈这里来!看,小铃铛!”

  也许是妈妈的呼唤给了她力量,也许是本能终于战胜了笨拙。晨曦猛地一拧腰,小屁股用力一撅,借助一股蛮劲,手脚并用地向前一扑!整个动作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猝不及防!

  “噗!”她成功地向前蹿了一小截!虽然姿势歪歪扭扭,更像是在床单上“匍匐冲锋”,但确确实实是前进了!

  “呀!成功了!”周雯惊喜地叫出声,开心地摇动手中的铃铛。

  就在这成功的喜悦刚刚升起的瞬间,意外发生了!晨曦冲得太猛,收势不住,胖乎乎的小身体像一枚出膛的、软绵绵的小炮弹,直直地撞向了许志远用书摞起来的简易摄像机支架!

  “哗啦——哐当!”

  书本堆砌的“三脚架”本就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猛地一晃!最上面垫着摄像机的那本《现代汉语词典》首先失去平衡,沉重地滑落下来!紧接着,那台黑色的松下摄像机,像断了线的风筝,从近一米的高度,翻滚着、沉重地砸向地面!

  “啊!!”许志远和周雯同时惊叫出声!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被拉长。许志远下意识地飞扑过去,试图挽救,却只抓住了空气!周雯也丢下摇铃,惊惶地伸出手!

  “砰!”一声闷响!摄像机结结实实地侧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外壳与地面撞击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机器内部的磁带舱门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开,里面那盘正在记录的录像带被甩了出来,打着旋儿滑出去老远!

  镜头剧烈地翻滚、晃动,最后画面定格在天花板那盏昏黄的灯泡上,机器发出不正常的、卡壳般的“咔…咔…”声,几秒钟后,运转声彻底停止。取景框边缘那粒小小的红色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晨曦因为撞击和惊吓发出的、委屈的“哇哇”哭声。

  许志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停止跳动。他扑到摄像机旁,颤抖着手捧起它。机身侧面靠近镜头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白色的撞击凹痕!外壳虽然没有碎裂,但那道狰狞的伤痕,无声地宣告着这次撞击的力度。他尝试按下开关,机器毫无反应。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这台机器,不仅仅是半年的工资,不仅仅是典当掉父亲遗物的代价,更是他守护女儿、对抗冰冷世界的武器!是档案馆的心脏!

  周雯已经冲过去抱起了大哭的女儿,心疼地拍抚着,目光也焦急地看向丈夫和他手中那台沉默的机器。

  “怎么样?摔坏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许志远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铁青,一遍遍徒劳地按着开关,检查电池仓。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就在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被震开的磁带舱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复位小孔。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从钥匙串上掰下一枚回形针,小心地伸进去,用力按了一下里面的复位簧片。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许志远再次颤抖着按下电源开关。

  嗡——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机器运转声,如同天籁般响起!取景框边缘那粒小小的红色指示灯,重新亮了起来!像一颗顽强复活的心脏!

  “亮了!它亮了!”周雯惊喜地低呼,抱着还在抽噎的晨曦凑了过来。

  许志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盘被甩出来的录像带捡起,吹掉上面的灰尘,重新装回磁带舱。机器运转正常!他立刻按下了回放键。

  小小的黑白取景框里,画面剧烈地晃动、翻滚——那是摄像机跌落瞬间记录的疯狂视角。天花板在旋转,地板在逼近,然后是猛烈撞击后的黑暗和机器卡壳的杂音。许志远快进跳过这段惊心动魄的坠落,画面停在了撞击前的几秒钟。

  正是晨曦成功爬行、撞向镜头前的那一刻!画面因为她的“冲锋”而剧烈晃动,但就在这晃动的、充满动感的画面中,当镜头在翻滚前最后一秒几乎怼到晨曦那张因为用力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时——她因为成功前进而咧开的小嘴里,那两颗小米粒般的门牙清晰可见,而在她肉乎乎的左脸颊上,靠近嘴角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凹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一闪而过!

  “酒窝!”周雯第一个惊呼出声,她指着取景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志远!你看!晨曦有酒窝!刚才她笑的时候,这里!有个小窝!”

  许志远也瞪大了眼睛,立刻将画面倒回去,定格在那个瞬间。没错!在女儿因为成功爬行而绽放的、原始而喜悦的“笑容”中,左脸颊上那个小小的、甜蜜的凹陷,像一颗隐藏的珍珠,在动态的模糊中惊鸿一瞥!

  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散了刚才的惊吓和后怕!许志远激动地一把搂过妻子和女儿,在晨曦还挂着泪珠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小坏蛋!你把爸爸的宝贝机器撞了个坑!但是!你送给了爸爸一个更大的宝贝!你的小酒窝!爸爸发现了!”

  晨曦被爸爸的胡茬蹭得咯咯笑了起来,刚才的惊吓似乎烟消云散。这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她破涕为笑的瞬间,那个小小的、迷人的酒窝,清晰地在她粉嫩的脸颊上绽放开来,像一朵初绽的花苞。

  “看!又有了!”周雯惊喜地指着女儿的脸。

  许志远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立刻重新架好摄像机(这次离得远了些,支架也用绳子加固了),镜头对准女儿。他尝试着逗她:“晨曦,看爸爸!笑一个!酒窝!酒窝!”

  晨曦似乎对爸爸夸张的表情和“酒窝”这个新词感到好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镜头,小嘴又咧开了。那个可爱的小酒窝再次清晰地浮现!

  “成了!”许志远兴奋地低吼一声,像是掌握了某种神奇的咒语。他敏锐地意识到,女儿对这个黑乎乎的镜头似乎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当她注意到镜头时,更容易被逗笑,那个隐藏的酒窝也更容易出现。“以后想拍我们晨曦的小酒窝,就得让她看着镜头!”他得意地向妻子宣布这个重大发现。

  周雯看着丈夫孩子般的兴奋和女儿天真的笑容,再看看那台机身带着凹痕却依旧顽强工作的摄像机,心中涌动着暖流。她拿起笔,在那本记录着晨曦成长数据的笔记本上,郑重地添上一笔:

  1996.5.20:重大发现!晨曦左脸颊有酒窝!触发秘诀:注视镜头 爸爸逗笑。摄像机被撞落,侧摔,机身凹痕(位置:镜头左下方),磁带舱门复位后工作正常。编号007录像带记录撞击全程及酒窝初现。

  她想了想,又在那条记录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带着笑脸的酒窝图案。

  深夜,万籁俱寂。月光吝啬地透过高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许志远和周雯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发现女儿酒窝的甜蜜,早已沉沉睡去。小小的蜗居里,只有墙角的老座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以及晨曦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一个瘦高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个刚刚恢复宁静的空间。他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显然对这里的布局极其熟悉。月光勉强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和乱糟糟的头发——是三弟许志刚。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混不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和神经质的紧张,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毒瘾像跗骨之蛆,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意志和身体。

  他的目光像贪婪的饿狼,在昏暗的房间里急切地扫视,最终死死地锁定了紧挨着“星光墙”的书架顶层——那台黑色的松下摄像机,在朦胧的月光下,机身侧面的那道白色凹痕像一道醒目的伤疤。

  就是它!值钱!能换好几口“仙气”!

  志刚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急促,眼中爆发出攫取的光。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架,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因为渴望和紧张而剧烈颤抖,眼看就要触碰到那冰凉的机器外壳……

  突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是志刚过于紧张,手肘不小心碰倒了书架旁边小桌上放着的一个空玻璃药瓶!药瓶滚落在地,虽然没有摔碎,但那突兀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谁?!”里屋瞬间传来许志远警觉的低喝和翻身下床的声音!

  志刚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试图隐藏,猛地一把抓起书架上的摄像机,转身就朝门口冲去!动作因为毒瘾发作的虚弱和极度的恐惧而显得踉跄笨拙!

  “站住!”许志远已经冲了出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个抱着摄像机仓皇逃窜的身影轮廓!“志刚?!你干什么!”惊怒交加的吼声瞬间炸响!

  周雯也被惊醒,拉亮了屋里那盏1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清晰地照亮了门口那个被堵住、如同困兽般的身影——许志刚怀里死死抱着那台黑色的摄像机,脸色惨白如鬼,冷汗涔涔而下,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把摄像机放下!”许志远一步步逼近,声音冰冷,带着雷霆般的怒火。他看清了志刚眼中那熟悉的、被毒瘾折磨的疯狂和此刻行窃被抓的惊恐。

  “哥…哥…我…我没钱…我难受…我快死了…”志刚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抱着摄像机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没钱?没钱你就来偷你侄女的命根子?!”许志远的怒火彻底爆发了!他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志刚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地去夺他怀里的摄像机!“这是晨曦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啊!别抢!哥!求你了!就这一次!我就换点钱!就这一次!”志刚像护食的野狗,爆发出惊人的蛮力,死死抱住机器不放,两人在狭窄的门口扭打起来!摄像机在撕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周雯抱着被惊醒、吓得大哭的晨曦,惊恐地看着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砰!”许志远终究力气更大,加上愤怒的力量,一个狠劲,终于将志刚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志刚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怀里的摄像机也被许志远趁机夺了回来!

  许志远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摄像机,像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迅速检查了一下,确认机器没有在撕扯中进一步损坏。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被按在墙上、因为毒瘾和恐惧而涕泪横流的弟弟,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说!为什么?!为什么偷这个?!”

  志刚被哥哥那要吃人的目光吓破了胆,加上毒瘾发作的痛苦和被抓的绝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又像是要推卸责任,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嘶喊道:

  “是妈!是妈说的!!”

  “她说…她说你们拍个丫头片子就是浪费钱!瞎折腾!!”

  “说这破机器值老鼻子钱了!搁着也是搁着!!”

  “说…说我要是缺钱…就…就把它拿走…当了换钱…”

  “反正…反正拍个赔钱货…也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妈说…妈说拍丫头就是浪费钱…瞎折腾…”

  这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许志远和周雯的心脏!刚刚因女儿酒窝而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被一种彻骨的冰寒取代!

  许志远按着志刚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指节发白,咯咯作响。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抱着女儿、脸色惨白如纸的妻子,再看向怀中那台机身带着凹痕、记录着女儿无数珍贵瞬间的摄像机。母亲那刻薄的嘴脸,那碗滚烫的转胎药,那句“废人”、“赔钱货”,此刻与志刚转述的“浪费钱”、“瞎折腾”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焰!

  “好…好得很…”许志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地狱深处传来。他没有再看涕泪横流的志刚,而是缓缓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志刚如同烂泥般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呜咽,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瘾痛,还是心灵的恐惧。

  许志远抱着摄像机,一步步走回房间中央。他无视地上瘫软的弟弟,无视大哭的女儿,径直走到书架前,将那台饱经磨难、伤痕累累的机器,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

  然后,他拿起了那盘编号007的录像带——那盘记录着女儿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爬行、记录着那个珍贵酒窝的初次发现、也记录着机器被撞落惊魂一刻的带子。

  他转过身,将录像带举到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志刚眼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比怒吼更可怕的力量:

  “看清楚了,志刚。”

  “这是007。”

  “这里面有你侄女第一次靠自己爬向这个世界的证据。”

  “有她送给这个世界的第一颗甜酒窝。”

  “也有你妈嘴里那个‘赔钱货’差点毁掉她爸爸‘浪费钱’买的宝贝的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射向志刚:

  “现在,带着你妈的话,滚。”

  “回去告诉她——”

  “这台机器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勋章!”

  “拍的每一秒钟,都是金子!”

  “我的女儿,值得这世上最好的镜头!”

  “谁敢再碰它一下——”

  许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我许志远,跟他拼命!”

  冰冷的宣告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志刚被这毫不掩饰的杀气和哥哥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守护领地受伤猛兽般的凶光彻底震慑,连呜咽都停止了,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晨曦受惊后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周雯压抑的、无声的泪水。她抱着女儿,走到丈夫身边,将头轻轻靠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许志远紧紧抱着妻子和女儿,目光却越过她们的头顶,死死地、如同要穿透墙壁般,望向老宅的方向。他抱着摄像机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抱着最后的堡垒和武器。机器的冰冷外壳紧贴着他的胸膛,那道白色的撞击凹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枚刻在心脏上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编号007的录像带,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块沉默的、却蕴含着惊涛骇浪的黑色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