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辟荒田·金珠化秽土-《寒江磐石:流民到山河之主》

  赵六带来的消息,像一颗火星溅进了滚油锅。

  盐!磐石堡勒在脖子上的另一道绳索,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松动的可能!

  李琰没有丝毫犹豫。

  天刚蒙蒙亮,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鹰嘴崖下,就出现了几道敏捷的身影。

  李琰亲自带队,石头魁梧的身躯如同开路巨斧,劈开挡路的藤蔓,老梁拄着拐杖紧随其后,眼神锐利如鹰,后面还跟着两三个赵六精挑细选、自称曾是猎户的流民汉子。

  向导是那个最早报告盐泉消息的老流民,他佝偻着背,指着前方一处被巨大风化石和茂密灌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岩壁缝隙:“就…就是那边!味儿冲得很!”

  拨开最后一道垂挂的藤蔓,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气息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岩壁底部,一道不起眼的缝隙里,正缓缓渗出浑浊的暗褐色水流,水量极小,如同垂死之人的涎水。水流过的岩石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发白发硬的结晶物,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是咸水!”

  一个当过猎户的流民汉子眼睛一亮,不顾腥味,扑上去用手指蘸了点浑浊的渗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咸的!真他娘的咸!”

  李琰蹲下身,也学着用手指沾了点结晶,舌尖一触,一股强烈的咸苦味瞬间弥漫口腔,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土腥和涩感。

  确实是盐!但这盐,能吃吗?

  “取水!”李琰当机立断。

  带来的几个大皮囊很快被灌满浑浊的咸水。

  分量不多,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斤,却沉甸甸地承载着全堡的希望。

  回到寨内,李琰立刻让人在铁匠铺旁边清理出一片空地,架起几口最大的铁锅。

  咸水被倒进锅里,粗大的柴火在灶下熊熊燃烧。噼啪的爆裂声中,浑浊的水面翻滚着,冒出带着浓烈咸腥味和奇怪杂质味道的白气。

  水汽蒸腾,锅底渐渐析出灰黑色、粘稠的糊状物。

  熬!

  不停地熬!

  耗费了堆积如山的柴火,直到锅底只剩下一层厚厚的、颜色灰黑、夹杂着泥沙和其他不明杂质的坚硬结块。

  李琰用铁铲小心地将这些结块撬起,敲碎。

  这便是初步熬出的粗盐。

  颗粒粗粝,颜色灰黑,散发着苦涩和土腥味,尝一小口,咸苦之外还有种难以形容的怪味。品质低劣得令人皱眉。

  然而,当李琰将这捧灰黑色的东西展示在叶七娘和老梁等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叶七娘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块,放在舌尖,细细品味。苦涩和怪味让她眉头紧锁,但那纯粹的、无可替代的咸味,却让她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光芒!

  “堡主!是盐!是能吃的盐!”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虽然杂质多,味道差劲,但只要…只要想法子滤净些,就能救命!”

  她飞快地盘算着:“耗柴巨大!但鹰嘴崖若真能持续取水,哪怕每十天熬一小锅,也能大大缓解堡内缺盐之苦!若真能找到法子扩大水源…”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已经说明一切。

  盐泉带来的短暂振奋,很快被另一个现实的冷水浇醒。

  叶七娘陪着李琰巡视新开垦的梯田。

  寨子东面和北面,新开垦出的土地连成一片,规模不小。然而,播种下去的粟苗和豆苗,长得稀稀拉拉,叶片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远不如堡子附近最早开垦的那几片梯田绿意盎然。一阵寒风吹过,孱弱的幼苗瑟瑟发抖,随时可能夭折。

  一个跟着开荒的老农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土,搓了搓,又抓起一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摇着头重重叹了口气:“堡主啊,这地…它没劲儿啊!瘦得很!看着开出来了,可底子薄,养不住苗!照这么下去,别说收成,能不能撑过夏天都难说。”

  李琰眉头紧锁。

  粮是根基!没了粮,一切皆休。

  他看着脚下贫瘠的黄土地,又看了看不远处新建的、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和同样气味难闻的牲畜圈,目光最后落在寨子里堆积如山的草木灰和厨房倾倒出来的烂菜叶、泔水上。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清晰浮现。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几处散发着秽气的地方,声音斩钉截铁,清晰传遍围拢过来的众人:

  “从今日起!堡内所有秽物——茅厕粪尿!牲畜圈里的粪便垫草!灶膛烧尽的草木灰!厨房丢掉的烂菜叶、泔水!还有扫拢的枯枝败叶!统统不许乱倒!”

  众人愕然,不解其意。

  李琰手指用力点向东边一片预留的洼地:“都给我运到东边那个大坑里去!一层秽物,一层土,一层草木灰,一层烂叶子!一层层堆上去!堆满了,再用厚土给我盖严实了!闷着!”

  恶臭?集中堆肥?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我的娘!那得多臭啊!”

  “堡主,这些东西又脏又臭,埋起来多省事?堆一起…这不是找罪受吗?”

  “是啊!靠寨子这么近,夏天还不得熏死人?招苍蝇蚊子!”

  抱怨声四起,尤其是那些窝棚靠近东边洼地的流民,更是愁眉苦脸。连叶七娘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面露难色。

  “臭?”李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所有议论。他目光锐利,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抵触的脸,“这叫沤肥!烂透了,臭气散了,就是滋养田地的金疙瘩!”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贫瘠的黄土:“看看这地!为什么长不好庄稼?没肥力!人吃饭才有力气,地也得‘吃’东西才有力气长庄稼!粪尿、烂草、草木灰、泔水,烂透了就是地最爱吃的‘饭’!撒进地里,地才有劲儿,苗才能壮!这叫养地!”

  他看向叶七娘:“叶总管,此事关乎堡子存续!必须强制执行!安排专人负责收集!专人管理堆肥坑!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哪个区域臭气熏天没盖好土,我唯你是问!”

  叶七娘看着李琰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那些枯黄的粟苗,猛地一咬牙,抛开捂鼻的手,用力点头:“明白!我亲自盯着!”

  一直沉默的白芷此时也缓步上前,声音清冷却带着医者的权威:“堡主所言极是。医理有云,腐熟之物,化浊归清,反能滋养万物。草木灰可抑秽气,厚土覆盖可隔绝虫蝇。此法虽秽,功在根本。”

  收集秽物的队伍成立了。

  每天清晨,专人推着臭气熏天的粪车,挨个清理公共茅厕和牲畜圈;另有人挑着担子,收集各处倾倒的草木灰、烂菜叶和泔水。这些东西被源源不断地运往东边洼地的巨大深坑。

  坑是现挖扩大的,深达数米。秽物按照李琰的要求,一层层铺入坑中,每铺一层,便覆盖一层厚厚的泥土和草木灰。即便如此,随着堆积物的增多和天气转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与氨气的浓烈恶臭,还是顽强地穿透土层,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半个磐石堡的东侧。

  靠近堆肥坑的窝棚区,气味更是令人窒息。妇人们出门都得掩着口鼻,孩子们被熏得哇哇直哭。

  抵触的情绪日益高涨。

  一天夜里,负责巡查的老梁手下,抓到了两个试图将满满一桶夜香偷偷倒进溪流的汉子。他们被揪到李琰面前时,捂着脸辩解:“堡主…实在是…实在是臭得受不了啊!娃子夜里都睡不安生…”

  人群窃窃私语,不少人脸上露出同情。

  李琰看着那两个汉子,眼神冰冷如铁:“受不了?想活得干净?行!”

  他猛地一指远处贫瘠的新田:“看看那些快死的苗!想想十天之后我们可能就要断粮!都饿死了,就干净了?”

  “拖下去!按堡规,乱倒秽物,污染水土,鞭二十!罚五日重劳役!所住窝棚,迁至堆肥坑下风口三里外!”李琰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嚎,再次震慑了人心。

  第二天清晨,当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再次弥漫时,许多人都捂住了鼻子,却没人再敢抱怨。然而,更让人震撼的是,他们看到堡主李琰,挽起了袖子,裤腿高高扎起,手里拿着一柄长柄木叉,竟然亲自跳进了堆肥坑边缘!

  他无视那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臭味,用木叉奋力翻搅着坑里黑乎乎、黏腻腻的秽物混合物,让底下的翻上来接触空气。腐熟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味猛烈地散发出来,更加刺鼻。

  汗水混着溅起的黑泥,顺着李琰刚毅的侧脸流下。他眉头紧锁,动作却坚定有力。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位可以决人生死、带领他们杀出血路的堡主,此刻却亲手翻动着最污秽的粪土。以身作则,莫过于此!那些抵触的眼神,渐渐变成了复杂的敬畏和沉默的服从。连叶七娘也默默地找来木叉,咬着牙,忍着翻腾的胃,跳下坑去帮忙翻搅。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堡主亲手搅动那代表着未来希望的污秽之物时,寨墙望楼上,尖锐的示警铜锣声再次撕裂了山间的宁静!

  铛!铛!铛!

  急促得如同暴雨砸落!

  “山下有人!官…官差!”望楼上值守的汉子声音带着一丝惊惶和难以置信。

  李琰猛地停下手里的木叉,抬起头,沾满黑泥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电,瞬间刺破弥漫的恶臭,投向寨门方向。

  石头和老梁如同两道旋风,已经扑上了寨墙。

  只见山下那条蜿蜒的土路上,尘土微扬。一小队约莫十来个人马,正慢悠悠地朝着磐石堡的山门方向行来。

  没有甲胄,只有几匹驽马和几头毛驴。

  队伍前方,一个留着两撇油光水滑鼠须、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戴黑色吏巾的中年人,端坐在一匹瘦马上。

  他腰间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和一杆红漆算盘,显得不伦不类。身后跟着几个歪戴帽子、斜挎腰刀、一脸痞气的差役,剩下的则是背着包袱、拿着绳子和空口袋的帮闲。

  为首那鼠须吏员勒住马,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浓浓官腔、刻意拔高拉长的尖细声音,朝着高耸的磐石堡寨门方向喊道:

  “喂——!堡子里的人听着!”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上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此地方圆三十里山川土地,皆属河阴县治!尔等聚众流民,私设堡寨,擅垦无主荒地,实乃目无王法!”

  他捻着鼠须,绿豆眼里闪烁着精明与贪婪:

  “速速大开寨门!本典史奉县令大人钧命,前来清点丁口,勘测田亩!尔等隐匿人口,私垦土地,须当补缴历年丁税、地税、厘金!若敢拖延抗税……”

  他拖长了腔调,威胁意味十足:

  “便以聚众谋逆、抗税不遵论处!到时大军压境,尔等皆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