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盗与铁钩-《今夜人鱼离港》

  她顶着周遭的各色视线,那些目光带着好奇、敬畏、嫉妒,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畏惧……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企图捕捉住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想要把她拉下来。

  随着她的走动,人群却不自觉地为她让开道路。

  越往后各色来路人群集中越少,代表着站位权利的尽头,能有资格站在后面的人也只是少数。

  林池冶还在往前,这次直接高抬脚向上走去。

  她不急不缓一步步走上高位,当她在老者的示意之下,稳稳坐于那张老者身边,象征着以他之下权力的座椅时,整个场地仿佛凝固。

  林池冶旁若无人地端坐其上,甚至为了舒服还特意翘了个二郎腿,居高临下地俯视所有人。

  在林池冶坐下的一瞬,四下静谧,身居最高位的老者侧过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只有林池冶能听见。

  林池冶微微侧身,漫不经心地听着。

  她点了点头,随意往旁一瞥,便见枭老的左侧方,与她并排的位置之上,那张熟悉的面容。

  他来得比林池冶还早,此刻见林池冶看过来,似乎还颇有闲心逸致地朝着林池冶举杯示意。

  林池冶撇了撇嘴,这次倒也没假装看不见,只是态度依然恶劣。

  她有些揶揄:“来得到是早,有空在这喝酒,怎么不下去跟妹妹我打个招呼。”

  “这一路我可是连口水都没喝上,刚才还在仓库里闻着您的人一身臭汗,听他们放屁,您倒是在这喝上了。”

  后面的话林池冶没说,她懒散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等着对方露出恶心的表情。

  老实说男人的面容在这些牛鬼蛇神中,几乎可以算得上有些清俊。

  他留着一头长及脑后,带着微卷的卷发。

  和林池冶一样,常年混迹与海上,不可避免地让他的皮肤被阳光和海风雕刻出深深的纹理,可在他身上却体现得颇为硬朗。

  他微微晃动着双腿,见林池冶进来便和他坐在了同等的位置上,也没露出什么大表情。

  葛钩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林大船长,这话可就严重了,到林姐您的地盘,谁敢不拜会。”

  葛钩帆摇着手里的酒杯,没看她:“这不是怕您林大船长生气,一见着我,就把我往水里扔嘛。”

  “底下人,不懂事。”

  “多担待。”

  林池冶冷哼一声,双手环抱,“帆哥倒是大气,嘴上的话是一句不少。人,我可是一个都没见过。”

  葛钩帆目光一凝,意识到了林池冶话中意思,刚想再说些什么,二人中间的枭老却直接发话了。

  他带着一声叹息,无奈说:“你们啊,背地里搞的那些事,我不是不知道。”

  “当着我的面,就收敛点吧,当是给我老头一个面子。”

  “底下这么多人在场,你们也不嫌丢人。”

  枭老虽然言语严厉,可话语间的无奈也是被众人看在眼里的,即使两人当面如此争执,枭老依然未曾动怒。

  这无疑给了所有人一个信号。

  “您这话说的,听了都让我手底下的小崽子要跳海去了。”

  “做不好事,倒是尾巴被人抓紧了。”

  老人都发了话,林池冶自然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一番话说得讨巧,又将枭老听得哈哈大笑。

  葛钩帆的目光在二人间一打量,也是笑了:“谁说林船长不会说话,真该让那些人好好来听一听。”

  林池冶顿时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刚想出言讥讽,枭老立马又意识到二人马上要吵起来了,连忙摆摆手。

  “老头子这把老骨头,怕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你们那,都消停些吧。”

  “好不容易都回来,就好好坐坐。”

  说着,枭头甚至还直接呵斥了两句葛钩帆,“小帆,少说两句,她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人不轻不重地说了葛钩帆两句,将目光又转向在一旁看戏的林池冶,同时吩咐:“没事的话,多陪我坐坐待客。”

  “正好也帮老头子看看,今天来的人……是不是什么消息从谁手里流出去……”

  这话就有大意思了。

  林池冶和葛钩帆听闻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齐齐应下。

  枭老久不出山,这次露面通过各色手段前来的人不少。

  鱼龙混杂,人都来了,面子也不能不给。

  到最后,就连林池冶也不得不起身寒暄,给足了那些人各种打探的机会。

  比TM干什么还累。

  妈的,一晚上光喝那点猫尿了。

  林池冶忍住眉宇间的不耐,眸间带了厉色,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跟来人一个个寒暄。

  直到耗到最后。

  随着夜色渐浓,林池冶看着最后一群人喝够了离开,枭老没让他们走的意思,林池冶和葛钩帆就帮着枭老将人都送走。

  枭老身边的人懂他的意思,也十分配合地给他们留出了说话的时间。

  门扉轻合,喧嚣渐息,只留下一室冷静。

  这个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仅仅只是坐着就能搅动风云的老人,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像是真正卸下了重担,表现出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

  他确实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可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意令人骇然,那是真正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才拥有的冷漠。

  可偏偏,他又要努力装作一副平和的样子。

  枭老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赏,拍了拍林池冶的肩:“好啊,好孩子,真是长大了,独当一面,你做得很好。”

  没外人在,林池冶也不装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劲头,抖着腿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别,这种事您可别找我了。”

  林池冶一指葛钩帆,毫不客气地甩锅,“找他。”

  “你也知道,我这张嘴,容易得罪人。”

  “您的资源多珍贵,可别浪费在我手上。”

  说着,林池冶装似无意地提醒,“我只要我该要的。”

  枭头见林池冶这副死性不改的样子,或许是年纪大了,倒也宽容,失笑道:“你啊。”

  想到了什么,枭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似在回忆。

  “你说你们两个,和你哥一起,都算是在我老头子手底下一起长起来的。”

  “怎么这性子啊……”

  “我哥从小就和他不对付,我也看不惯他,您又不是不知道。”林池冶斜靠在一旁,即使提到了葛钩帆也不屑于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反而对话语中的另一人表达轻易。

  葛钩帆轻嗤一声,对林池冶的反应也见怪不怪,比起争吵,他们中更多的是一种冷漠的互相无视。

  枭老叹了口气,颇似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苍老如枯柴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林池冶的手,拍了拍,“本来老头子还一直想凑齐一桩好姻缘。”

  “你们年轻人啊,有自己的想法……”

  “都不听老头子的话了——”

  “算了吧,枭老。”葛钩帆率先拒绝,“人家林大船长哪能看得上我啊。”

  “别TM给脸不要脸。”林池冶脸上一黑,直接就骂了回去,“给你点脸面,还真TM不打算要,怎么,你把你的黑屁股亮出来看看?”

  “你……”

  葛钩帆脸色一沉,林池冶话说得十分难听,葛钩帆看着平和,可哪有人敢当面给他难看,他也不会容忍别人一再进犯。

  眼看着二人即将再次翻脸,还是枭老一声咳嗽将二人的争吵拦了下来。

  “咳咳咳……小池,少说两句。”

  “你毕竟是个女孩,干了我们这行就算了,少去那些地方学什么下九流的行话。”

  林池冶不觉有他,想反驳几句,枭老又一声咳嗽,止住了林池冶的话头。

  “行了,这里也没外人,还叫我什么枭头。”

  林池冶和葛钩帆不对付,人尽皆知,她也从来看不惯这号装货,可枭老开口,这个面子林池冶不能不给。

  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下,林池冶这才沉了沉,向着枭头低了低头,软下了音调,却又十分郑重称呼道:“义父……”

  “义父将我和哥哥养大,哥哥不在了,我也是懂得轻重的。”

  林池冶有些谦卑的说着,在低头的瞬间眸光微微一转,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

  她没看清楚老头子的表情,猜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或许是岁月渐长,即使是这片海域的统治者也不能免俗。

  看他如今面相,表面上也只不过是一个希望孩子们,能够继续在他身边环绕,将彼此的终身大事定下来的普通老人。

  林池冶在心底不由嗤笑,面色上却不显露半分,缓缓直起了身子,微微转头将那张面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让他看了个清楚。

  林池冶和她的哥哥,都是被枭老收养的,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

  但很明显,那一头黑发黑眸却说明了她的东方血脉。

  黑发黑瞳,衬托着林池冶有些苍白的面容,东方的长相偏向清秀,林池冶也同样如此。

  只可惜,在林池冶清秀的面庞上,本应是无瑕的肌肤,却赫然横亘着一道醒目的长疤。

  那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她的额角蜿蜒至颊边,蜿蜒曲折的延伸,颇有些狰狞的刀疤,为她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凌厉与坚韧。

  在这样一张极度反差的面容之下,枭头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注视着林池冶脸上那道伤疤,看着面前女人的眼神因这道疤痕而显得更加深邃。

  烟雾缭绕间,林池冶的面容更加的模糊,那道疤痕也藏于云雾之间。

  她微微抬眸,一双黑色的浅瞳带了些不一样的意味:“我说,义父,我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

  “您要是还顾忌我,就多给我增加两趟航线,西边这群崽子可够肥的。”

  她点出主旨,“我可是……早就看上了。”

  枭头原本伤感之间,听着林池冶这话不由的骂了两声。

  林池冶死性不改,这幅样子早已经成型,早年间他是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

  如今还是无奈道:“你啊……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天天手头间盯着这点事。”

  “一点亏也不肯吃,这可不是好事啊。”

  林池冶笑了笑,没怎么在乎,不置可否的样子。

  可面前的老人,又转念说起了其他,“说起来,也是义父不好,你的伤……”

  林池冶摸出手中的烟卷换了个位置,凑近唇边,轻轻一吸,一圈圈细腻缭绕的烟雾,从林池冶嘴边悠然升起。

  她没说什么,一双悠悠的目光透过烟雾,好像谁也没看。

  见到林池冶这幅样子,多余的话枭头也再说不出来了。

  也亏得林池冶这道伤疤,让她得到枭老的信任,坐稳了这个位置。

  是福是祸,这道理林池冶明白,枭头更是明白。

  可要说林池冶真不在乎,那也一定是假话。烟雾之后的林池冶,咬着嘴边的东西,倒是笑了。

  如果你真问,林池冶想,她一定会如实地告诉你。

  一道疤,算个屁。

  能让她达到目的,别说一道,千千万万道,林池冶也一定会认。

  可这话,她不能说啊。

  不然还怎么看这出大戏。

  男人们总以为,疤痕,尤其是出现在脸上的伤,是女人身上不该有的。

  可一旦这些极度违和的符号出现在女人身上,反而他们会有多余的一丝愧疚补偿。

  可笑,太可笑了。

  林池冶猛吸一口,一言不发地看着烟雾后的老人,对方沉思过后一声叹气,还是妥协:“算了,你们都厉害。”

  “老头子老了,说话都不管用了。”

  枭老咳嗽一声,摆摆手拒绝林池冶和葛钩帆的搀扶,言语之间倒是真切地透露出几分无力。

  “可这世道,不太平喽。都说我老头子在海上一生,到今天也算有点实力,只不过现在这位子,可不好坐喽。”

  枭老拍了拍底下的椅子,“这辈子老头子也就这样了。可人年纪大了,我总是想着,把底下这把椅子,好好给你们留着。”

  老人像是在回忆,整个人蜷在阴影里,腰背有些嶙峋的形状,指节叩击扶手时,透出几分迟滞的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