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浮华-《渡我十年梦》

  长安夜市,灯火如龙,滚过长街,似一条银河砸碎在了凡间。

  裴知寒带着苏枕雪,逆着人潮,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身影一折,便没入了一条陋巷。

  巷子尽头,有家食肆,门脸小得可怜。

  一块老木招牌,风吹雨打得快要散架,朱漆写的“百味居”三字。

  斑驳得像老人的脸。

  可这铺子里,却坐满了人,喧嚣得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桌椅是粗木,碗筷是劣瓷,却盛满了人间烟火。

  那股子浓郁的酱肉香,混着炊烟,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不讲道理,却让人心安。

  苏枕雪跟着他,眼神好奇,如同初次踏足这般市井之地。

  她生于北疆铁马冰河,长于国公府高门朱墙,这般活色生香的市井,是她疆域之外的疆域。

  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一巴掌拍在某个想赖账的酒鬼后脑勺上。

  “兔崽子,还想在老娘这儿白吃白喝?”

  她一抬头,瞧见了裴知寒,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哟,小东呐!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可是稀客!”

  她嗓门洪亮,热情得能把人融化。

  裴知寒只是微微颔首,那张在紫宸殿中冷硬如铁的脸,在这里,竟柔和了几分。

  他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里被一扇松鹤屏风挡住的雅座。

  老妇人顿时心领神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梅香!贵客临门,把你那炉子上温着的陈年女儿红再烫一下!”

  苏枕雪看着他。

  他对此地熟稔得,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东宫,是他避世而居的洞天。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无意间,一脚踏进了他用层层冰冷伪装起来的,一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这天下,怕是无人知晓,当朝太子,会是这陋巷食肆的常客。

  屏风之后,别有洞天。

  桌上早已摆好几碟小菜。

  一碟酱肉,色泽深红,油光发亮,香气霸道。

  一碗老鸭汤,清澈见底,几片鸭肉,几点葱花,暖意融融。

  还有一盘鱼,烙得两面金黄,热气腾腾。

  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尝尝。”

  裴知寒拿起一双干净筷子,递给她。

  他的动作很自然,自然得仿佛他们已在这间小屋里,对坐了千百回。

  苏枕雪夹了一块卤肉。

  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那股子陈年酱香,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

  裴知寒亲手为她盛了一碗老鸭汤:“你虽不喜欢暖的,可这碗汤务必要试试。”

  她喝了一口汤。

  汤汁滚烫,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长安夜里的寒意,也仿佛驱散了她体内积郁的寒毒。

  “味道……很好。”

  她抬眼看他,烛火昏黄,映着他眼底深处的疲惫,那疲惫如山,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却笑了。

  那笑容带着几分霁月风清。

  与紫宸殿中那个肃杀果决,视人命如草芥的储君,判若两人。

  “你喜欢就好。”

  他轻声说,声音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

  “这家店,是我很小的时候,姐姐带我来的。”

  他顿了顿,提起那把粗瓷酒壶,为她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时候,这里的烟火气很暖的。”

  他将酒碗推到她面前。

  “不像现在。”

  他没说现在怎样。

  却仿佛,已经说尽了所有。

  苏枕雪接过酒盏,没有饮。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今的长安,人间烟火,早就凉了。

  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闯入她梦里时,眼底那份比北疆风雪更冷的寂寥。

  原来,他比她,更早地看尽了这座皇城的苍凉。

  “殿下心中,可还有一方净土?”

  她轻声问,像是随口,又像是试探。

  裴知寒持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与她对上。

  眼中一片寂静,像深海一般,毫无波澜。

  他没有回答。

  只是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烈酒入喉,像是一条火线,烧得他苍白的脸,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世上本无净土。”

  他嗓音微沉,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所谓净土,不过是心中放不下的执念罢了。”

  苏枕雪没有再问。

  他的执念,是这万里江山,是那黎民百姓。

  亦或是,是他心中那一点尚未被这污浊世道染黑的,清白与公道。

  这执念,便是他的净土。

  她端起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酒醇厚,入喉辛辣,却在胃里烧成一团暖意。

  “那便以这酒为誓。”

  她放下酒盏,声音清越,如同山泉击石。

  “愿殿下执念,终能成真。”

  裴知寒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说话,却笑了。

  这世道烂透了,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觉得,还不算太坏。

  他们吃得很慢。

  也聊得很慢。

  从长安城的风土人情,到北疆的万里风雪,从宫廷秘辛,到市井百态。

  她讲着北疆的豪迈与悲壮。

  他述说着长安的繁华与权谋。

  言语间,没有刻意的奉承,亦没有生分的疏离。

  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也错过了很久,如今终于找到了一处能够卸下伪装的港湾。

  夜深。

  食肆渐渐冷清下来。

  外面街道上的喧嚣声,也渐渐消散,只剩下偶尔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候不早了。”

  裴知寒放下筷子。

  他望向苏枕雪的目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

  “带你去个地方。”

  夜风清冷。

  她打了个寒颤。

  体内的寒毒,似乎又在蠢蠢欲动,隐隐的刺痛,从骨缝间传来。

  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这一次,苏枕雪并没有推开,而是扬起头:“寒毒发作的时候,最好是冷着。”

  裴知寒将酒壶递给了她:“为什么?”

  苏枕雪面色如雪,喝了几口烈酒:“暖意会让人疲惫,也会让人麻木。麻木的时候,自然会让毒更猖獗。”

  裴知寒仰起头,露出了一丝本不该属于他的倔强:“孤的大氅其实漏风。”

  苏枕雪噗嗤一笑:“我总算找到了殿下哪里不擅长。”

  裴知寒不说话,往前面走。

  心里满是懊悔,恨不得给自己来几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