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座下莲花十年尘-《渡我十年梦》

  禅房的门虚掩着。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从门缝里溢了出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慧明就躺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那张原本还算圆润的脸,此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个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

  胸口处,被烙铁烫伤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绷带,依旧有暗红的血迹,从绷带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触目惊心。

  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睁开了眼。

  当看清来人是苏枕雪时,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股激动得近乎癫狂的光彩,仿佛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

  “大师,别动!”

  苏枕雪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入手处,是硌人的骨头,还有那身下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他在发烧,像个烫手的炉子。

  “郡主……郡主……”

  慧明伸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了苏枕雪的袖口。

  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小心……郡主……一定要……小心……”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枕雪,眼中满是恐惧与急切。

  “萧家……萧家只是……只是推出来的……”

  “背后……背后还有人……那个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流露出一种濒死般的恐惧。

  “那个人……权势滔天……他……他能通天……”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睛翻白,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大师!”

  苏枕雪心中一紧,连忙从腰间取下那个阿黛塞给她的,装着救命药丸的小瓷瓶,倒出一粒,塞进了慧明的嘴里。

  药丸入口,慧明那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

  可他看着苏枕雪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恐惧。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个名字,像一个禁忌的符咒,一旦说出口,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他不怕说,怕的是苏枕雪知道。

  即便他曾经下了无数次的决心,可当他看到苏枕雪的那一刻,就知道她一定会追查下去,这个名字不是援助,而是催命符。

  他只能用那双写满了恐惧与哀求的眼睛,看着苏枕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小心……”

  苏枕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心中一片冰凉。

  能让一个看淡了生死的僧人,都恐惧到不敢说出名字的人。

  这长安城里,除了龙椅上那位还能有谁?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因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吗?

  还是说,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走出禅房,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了尘依旧在院中等她。

  那壶茶已经凉了。

  “大师。”

  苏枕雪走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做了一个梦。”

  了尘的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我梦见十年之后,我早已不在人世。而这座靖国公府,变成了东宫。梦里,有一个人。”

  她将那个荒诞离奇,却又真实无比的梦,缓缓道来。

  从那片逆季而开的玉龙牡丹,到那把被挑断了琴弦的古琴。

  从那三枚钉入廊柱的银针,到那一脚踩碎的酒坛。

  她讲得很慢,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她说到,自己枕边那朵不知从何而来的,殷红的花瓣时,一直闭目养神的了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半分高深莫测,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郡主。”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暮鼓晨钟,涤荡心扉。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苏枕雪看着他,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

  “我不懂佛法。”

  “郡主不必懂。”

  了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某种超脱的智慧。

  “您只需知道,有些缘法,本就不是这凡俗的道理,能够解释的。”

  “您梦见的,或许是过去,或许是将来。或许,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郡主,您想过没有。”

  “无论那梦是真是假,无论您是否能看清前路。”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指了指苏枕雪的心口。

  “您想做的,您正在做的,可曾有过半分改变?”

  苏枕雪的心,猛地一震。

  是啊。

  无论有没有那个梦,她都是苏枕雪,是靖国公的女儿。

  她都要为父亲的清白,为苏家的忠魂,为北疆那三万枉死的将士,三十百姓,讨一个公道。

  这与梦境无关,只与本心有关。

  看着她眼中渐渐亮起的光,了尘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苏枕雪。

  “这是慧明,拼死从粮仓里带出来的东西。”

  苏枕雪打开油布包。

  里面,是几粒已经发黑、霉变,散发着一股恶臭的粮食。

  还有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牌。

  铁牌上,刻着一个奇特的,由鹰与蛇组成的图样。

  苏枕雪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

  锦衣卫的徽记!

  是那支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连内阁都无权过问的,大景朝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特务机构。

  “郡主。”

  了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得像一阵风。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您只管往前走。”

  他双手合十,对着苏枕.雪,深深一拜。

  “佛祖,会看着您的。”

  苏枕雪握紧了手中的铁牌,那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她抬头,望向山下那片被暮色笼罩的长安城。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刀山,是火海,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她,无路可退。

  因为她的身后,是北疆的风雪。

  还有那个在十年之后的人。

  他过的……或许会比我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