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禅院春深-《渡我十年梦》

  白马寺的山门,往日里香火鼎盛,信众如织。

  可今日的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凝滞。

  谈经论道的僧人稀疏,往来不绝的香客更是寥寥。

  仿佛连风也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在此处多作停留。

  苏枕雪一身素雅的衣裙,没有沿着那条铺满青石的大道前行。

  她熟门熟路地拐入侧面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直往后山了尘禅院而去。

  守在禅院门口的,是一个眼生的小沙弥。

  他面容稚嫩,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宽大得有些不合身。

  见到苏枕雪,他连忙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动作生涩,带着一丝未脱的孩童气,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紧张:“郡主。”

  苏枕雪微微颔首回礼:“主持可在?”

  小沙弥的头垂得更低了,光秃秃的脑袋上,几滴晶莹的汗珠悄然滚落:“回郡主,主持今日偶感风寒,正在房中歇息,已吩咐过,不见任何访客。”

  偶感风寒?

  苏枕雪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求见心切,却不想这老和尚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风寒。

  这寺庙的古怪,今日看来,远不止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无妨。”

  苏枕雪的语气清淡:“那便让主持安心修养,我只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稍坐片刻。”

  她说着,便要往里走。

  小沙弥脸色一白,猛地向前一步,张开手臂拦住了她,身体微微颤抖。

  “郡主,这……这使不得!主持他老人家说了,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他不敢抬头,眼神躲闪,光秃秃的脑袋上,汗水滚落得更急了。

  他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小和尚,可挡在面前的,却是长安城里那位出了名的郡主。

  进退两难,是人世间最难捱的苦楚。

  苏枕雪停下脚步,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下,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她缓缓蹲下身来,与小沙弥平视:“连进都不让我进去咯?”

  小沙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与她对视,可那双展开的手臂,却固执地没有一点想要让开的意思。

  主持可是明令禁止任何人进来,若是进来一个人,屁股上可就要挨十个板子。

  想到持戒的无叶师叔的手劲,小沙弥浑身一抖急得要哭出来了。

  苏枕雪也不为难他:“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吧。”

  “等……”

  小沙弥愣神地望着苏枕雪:“郡主要等什么?”

  苏枕雪唇角微勾,眼中泛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我的姐妹已经进去了,我当然是在等她。”

  小沙弥闻言,慌张地回头望了一眼禅院深处,又猛地转过身来,急得眼眶都红了:“主持……主持是怕郡主危险……郡主怎么能……”

  苏枕雪含笑,却没再说话,她并不想让他为难。

  阿黛的脚步,踏在青石小径上,轻得像一只猫。

  她的心,却跳得像被猎犬追赶的兔子。

  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期待。

  无叶小和尚。

  这四个字,在她舌尖滚了千百遍,每一次,都带着一丝蜜糖的甜,又夹着一分黄连的苦。

  他是白马寺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寺中武僧数百,能在曾经老方丈手下走过百招的,唯他一人。

  可他也是寺里最钝的一块木头,除了诵经,练武,劈柴,担水,这世间仿佛再无旁的事,能入得他那双清澈如雪的眼。

  阿黛绕过抄经的回廊,远远地,便看见了他。

  他盘坐在后院那棵老菩提树下,身形挺拔如松,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像一尊没有悲喜的玉佛。

  他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想来又是在背诵那些阿黛一个字也听不懂的经文。

  阿黛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准备了一路的说辞,在看见他那张清净无为的脸时,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心底那只小兔子,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能这样看着他,似乎也很好。

  “阿黛施主。”

  无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巅的雪水,不含一丝杂质。

  当他的目光落在阿黛身上时,那片亘古不化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一角,透出一点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无叶小和尚。”

  阿黛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脸颊微红,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仿佛那鞋尖上,藏着什么秘密。

  “我家郡主……让我来问问,了尘主持的病,可好些了?”

  无叶站起身。

  他虽然比阿黛小三岁,可身形却长得高大,一起身,便将阿黛笼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主持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沉稳,干净。

  “寺中一切如常,阿黛施主不必挂心。”

  一切如常。

  阿黛抿着唇,哼了一声:“自然是不必挂心咯,我阿黛嘛,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我家小姐都说我粗心大意,所以远道而来做客都没有一杯茶喝,自然也不会挂心咯。”

  无叶愣了愣,一脸认真:“怎么会没有茶喝?阿黛姑娘口渴了吗?小僧这就去倒茶!”

  他去房间取水,一转身时走得太急,脚踩住僧袍,险些摔倒。

  阿黛上前一抓,无叶下意识向后稳住身形,那张宽大又细嫩的手,就这样被眼疾手快的阿黛攥在小小的手心中,十指相扣。

  “啊!”

  无叶连忙抽走手,口中连连善哉善哉,头也不回地跑到房间里。

  阿黛噗嗤一笑,北疆的姑娘可没那么多心思,想摸就得摸一把,想看小和尚脸红也就要看到,总不能自己吃了亏才是。

  无叶捧着竹杯走出来,头快缩到了胸口。

  曾经大景皇帝面前面不改色,和御前大将军交手一百七十二招不落下风,潇洒离场的少年英雄,此时竟羞怯得如顽童。

  阿黛刚接过水杯,还打算继续挑逗他,却听一阵急促的呼喊。

  “走水了!后山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禅院的宁静。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后山的方向,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其中还夹杂着不祥的暗红色火光,映照着天边渐沉的暮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无叶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的声音沉稳得让人生出依靠之感:“阿黛,不要乱跑!”

  他丢下这句话,足尖一点,便要朝后山掠去。

  “等等!”

  阿黛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入手,是粗糙的布料,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皂角与阳光混合的味道,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佛门清净地的香气。

  无叶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的,纤细白皙的手,眉头微蹙。

  那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带着少女独有的粉嫩。

  “火势紧急,阿黛你快放手。”

  即便如此焦急之时,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埋怨,只是多了一丝温柔的催促。

  “这火不对劲!”

  阿黛仰着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此刻却写满了与她娇俏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与洞察。

  她指着那股直冲天际的黑烟,声音急促,她从小在战场上长大,什么样的火该是什么样的,她最清楚。

  “你看那烟!是黑的,不是灰白的!”

  无叶一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那黑烟,浓郁得像墨,带着一股焦油的腥臭,与寻常柴火燃烧的烟气截然不同。

  “今日无风,那烟直直地往天上窜,半点不散,这不是烧的干柴,是泼了油的!”

  阿黛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火,是人故意放的!”

  无叶再看向阿黛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跟在郡主身边,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却不想,她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白马寺居然有人放火!那就说明此地已有歹人进入,他们想干什么?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走水事件。

  这是蓄意的阴谋,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而她,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许比带着她,更加危险。

  “你……”

  无叶看着她那双清亮又倔强的眼睛,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阿黛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常年练武磨出的厚茧,握住她的时候,像一把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和方才的慌乱,截然不同。

  阿黛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直抵她的心尖。

  “你跟我走。”

  无叶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拉着她,足下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朝着那片升腾着火焰的后山,疾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

  阿黛被他拉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飞掠。

  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一半是因为惊,一半,却是因为他掌心传来的,那滚烫的温度。

  前路是未知的火海与刀山。

  可被他这样握着,阿黛竟觉得,就算是刀山火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你来了……郡主是不是也来了?”

  无叶虽在急奔,可心思细腻的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是不是也会有危险?”

  “放心吧,烟火为号。”

  阿黛摇了摇腰间的烟火弹:“这世上还没人能让我家小姐吃了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