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锤炼(一)-《问山河》

  躺在囚车里的陆氏,看着这一幕,很是心疼宝贝孙子,吃力地坐起来:“越哥儿走累了,到祖母这儿来。”

  裴越看一眼神色淡漠的青禾堂姐,迈出去的左脚又悄悄收了回来。

  这半个多月来,所有人行立坐卧都听裴青禾号令行事。裴青禾已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别看裴越才五岁,也知道该看谁的脸色听谁的话。

  裴青禾没发话不点头,任凭陆氏怎么哄,裴越就是不敢动弹。

  “去车上吧!”裴青禾终于发了话:“以后要听裴风的话。再胡闹,我动手揍你。”

  裴越应了一声,蔫头蔫脑地爬到了囚车上,抱着祖母陆氏的胳膊。

  陆氏将裴越搂进怀里,自以为不露痕迹地瞪裴青禾一眼。

  不痛不痒,毫无威慑。

  自从确定陆氏熬过一劫捡回一条性命,裴青禾就懒得理会陆氏了。她转头,表扬了裴风几句:“你今天做得对。你是队长,就得管束他们。”

  “谁敢不听你的,我亲自动手教训他。”

  裴风挺着胸脯,用力点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一阵突兀的哭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裴青禾皱了皱眉。

  “我不走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天走日日走,脚都快磨断了。”

  “谁爱走谁走,反正我是走不动了。”

  这个年轻妇人,是十二房的媳妇赵氏。裴家媳妇大多出身将门,赵氏却是例外。赵氏的亲爹是礼部郎中,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嫁进裴家后,赵氏和夫婿性情喜好不同,感情平平。

  裴家遭逢大祸,赵氏唯一的独子正好过了八岁,被拖上刑场砍了头。

  赵氏的天就此塌了。这些日子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随众人前行。今日实在走得累了,就如弓弦猛然崩断,所有精气神一泻而空,哭得撕心裂肺。

  冒红菱耐着性子劝慰。

  赵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有小狗儿,我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还要天天遭这样的罪!让我死了算了!”

  心里苦,身体更苦。

  每日走几十里地,脚底都是水泡,腿酸胀麻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四堂嫂,”裴青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车上歇一段。”

  赵氏悲从中来:“歇了也没用。我不比你们,我自小就体弱,根本走不到幽州。你们把我扔下吧!我不想活了……”

  低落消沉的情绪,瞬间蔓延。不知多少女子转头,红了眼眶。

  流放之路太漫长了。

  练兵实在太苦了。

  她们这般辛苦挣扎,真的有用吗?

  裴青禾冷不丁伸手,劈了赵氏一掌。赵氏眼睛一翻昏了过去,哭声戛然而止。然后,裴青禾吩咐冒红菱等人将赵氏抬去驴车上。

  操练当然辛苦。

  练兵哪有不苦的?

  不苦哪来的军纪?不苦哪来的行令禁止?不苦哪来的坚韧斗志和健硕身体?

  好话说上天也没用,就得一点点磨炼。就如在烈火中打铁一样。

  熬不过去,废铁一块。熬得过去,才是利器。

  这一段官道不太平坦,驴车颠簸个不停。赵氏一个时辰后被颠醒了,头晕犯恶心,吐了两回。

  到了晚上,赵氏发起了高烧。

  包大夫开了药方,熬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灌下去。

  赵氏喝了汤药,却没退烧。

  在木板车上躺了几日,第三天下午,赵氏咽了最后一口气。

  草席一裹,埋在官道边,连木牌都没立一个。

  裴家的年轻媳妇们,哭红了眼,用泪水送赵氏最后一程。

  一片悲戚中,唯有裴青禾神色平静,近乎淡漠:“已经耽搁大半个时辰了。大家擦了眼泪继续走,天黑之前要赶到驿馆。”

  冒红菱心中难受,忍不住张口:“就这么简薄地埋了,不能去买一具棺材来么?”

  话音刚落,裴青禾冷冷看了过来。

  冒红菱心里一紧。

  下一刻,裴青禾冷凝的声音响起:“裴家被流放,我们是罪臣家眷。几位东宫侍卫,是为了保护我们平安。跑腿打杂不是他们的差事。”

  “谁不惜命,就像四堂嫂这样,死了就地埋了,做个孤魂野鬼。”

  冒红菱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就差一点点。

  那一天夜里,如果不是裴青禾寻到了她,她就用腰带了结了自己。

  然后草草掩埋做孤魂野鬼。

  坐在囚车上的陆氏,心里也直冒凉气,阵阵后怕。

  如果没有大夫没有汤药没有囚车,她这条老命早就交代了。

  “想活下去,就给我打起精神,挺直腰杆,继续向前走。”

  裴青禾扬高声音:“要是赶不上驿馆,晚上没热水,也做不了馒头。大家就都饿肚子吧!”

  冒红菱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大声应道:“族长说的对,我们继续走。”

  很快,响起稀稀疏疏的回应声:“走。”

  “听族长的。”

  裴青禾用力吹响口中竹哨。

  众人一听哨音,迅速集队,不到盏茶功夫,再次踏上行程。

  没有哀痛的时间,所有人继续向前。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孙校尉,心中涌起复杂又微妙的情绪。裴六姑娘,生错了性别。如果是男儿……不对,是男子早就被砍头了。

  这等狠厉果决的脾气和驾驭人心的手段,是他生平仅见。

  日后,裴六姑娘必成大器。

  ……

  今日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天黑之后才赶到驿馆。

  众人心情阴郁,没人说话,连淘气的裴越也格外老实。缩在祖母陆氏身边,小声说道:“祖母,我饿。”

  陆氏也饿。

  只是,这等时候,大家都没心情做饭。只能吃驿馆准备的干饼子。

  黑乎乎的干饼子,粗糙难吃,带着一股子酸味。吃了这么多天的白馒头肉包子,忽然回头吃干饼子,真是难以下咽。

  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待到凌晨时,雨越来越大,倾盆而下。

  流放的规矩,便是天下掉刀子,也不能停下。

  孙校尉看着哗啦啦的大雨,犹豫许久。

  裴青禾主动过来了:“孙校尉,是不是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