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家庭的撕裂-《明末最强寒门》

  李家坳,李根柱家,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子。

  李老栓蹲在破房里的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阴影。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动,就像一尊被风干了的泥塑。

  李母坐在土炕边上,看着一件李根柱的旧褂子,眼泪无声地滚落,她不敢哭出声,怕被外面可能存在的耳目听见,更怕刺激到墙角那个已经绷到极致的丈夫。

  “他爹……”李母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脸,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你……你说句话啊……”

  李老栓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根柱他……”李母的声音带上哭腔,“他也是没法子啊……家里一粒粮食都没了,狗剩饿得走路打晃……胡家的债又逼得那么紧……他是被逼急了啊!”

  “逼急了就能去当贼?就能杀人?” 李老栓猛地转过身,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愤怒,“那是杀人啊!杀的还是胡家的家丁!胡家是什么人家?那是能通天的人物!他这一刀砍下去,砍断的不是那个家丁的脖子,是咱们全家的活路!是咱们老李家的根!”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李母,却又好像透过她,瞪着那个已经“成了贼”的长子。

  “我也不想啊!”李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可当时那情形……不拼一把,全家都得饿死!根柱他是为了这个家啊!”

  “为了这个家?”李老栓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为了这个家,就把全家都拖进火坑?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差役来了!胡家的人像狗一样在村子周围转悠!咱们家外面,你敢说没有眼睛盯着?狗剩以后怎么在村里抬头?咱们……咱们以后还活不活?”

  一连串的质问,像锤子一样砸在李母心上,也砸在这个破漏房屋的每一寸空气里。李老栓说的每一句,都是血淋淋的现实。李根柱成了悍匪,家人就是“贼属”,是被排斥、被监视、随时可能被牵连的对象。在这个宗法社会,一人犯罪,尤其是“造反”这样的重罪,足以让整个家族蒙羞,甚至被连坐。

  “那……那你说咋办?”李母绝望地问,“根柱他已经……已经回不了头了啊!难道咱们……咱们就不认他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李老栓最后的防线。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哀嚎:“我咋知道咋办!我咋知道!我李老栓一辈子,土里刨食,安分守己,见了里长都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我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这么个孽障啊!”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个一辈子在土地和重压下佝偻着脊梁的农民,此刻被亲情、恐惧、耻辱、以及对不公世道的愤懑,撕扯得支离破碎。他恨儿子吗?恨,恨他不顾后果,把全家拖入绝境。可他更恨,恨这个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恨胡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恨自己这个做爹的窝囊,这种恨意无处发泄,也无法改变,最终只能化作对自己、对命运的诅咒和绝望。

  就在这时,那扇破旧的木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不是官差那种粗暴的砸门,也不是邻居正常的叩击,而是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急促的“笃笃”声。

  李老栓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惊恐。李母也紧张地看向门口。

  “谁?”李老栓哑声问,手已经摸向了炕沿下那把钝柴刀。

  “栓叔,是我,石头。”门外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

  石头?王老七家的儿子?李老栓和李母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个时候,谁还敢来他们家串门?不怕被牵连吗?

  李老栓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挪到门后,从门缝往外看了看,确认只有石头一个人,才小心地拉开一条缝。

  石头像条泥鳅一样迅速钻了进来,又反身把门关好。他小脸冻得通红,带着跑动后的喘息,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紧张和决绝。

  “石头?你咋来了?”李母惊讶地问,石头是狗剩的玩伴,但现在他们家是“贼属”,她怕连累这孩子。

  “栓叔,栓婶,”石头喘了口气,也顾不上客气,直接说,“狗剩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他……他没事,你们别太担心。”

  “狗剩?”李老栓一怔,“他在哪儿?” 自从悬赏告示贴出来,狗剩就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今天晌午他去后山拾柴,一直没回来,李老栓还担心是不是被胡家的人抓走了。

  “他……”石头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他跟我,一会儿要进山。”

  “进山?!”李老栓和李母同时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你们疯了!”李老栓一把抓住石头的胳膊,力气大得让石头龇牙咧嘴,“山里现在是什么地方?胡家悬赏抓人,官差可能也在搜山!你们两个孩子进去,不是找死吗?!”

  “栓叔,你轻点……”石头挣扎了一下,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们不是乱闯。我们……我们想给根柱哥和孙婶送点吃的上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李老栓和李母的头顶。

  送吃的?给山上的“贼”送吃的?这要是被抓住,那就是“通匪”、“资敌”,和造反同罪!杀头都是轻的!

  “胡闹!简直是胡闹!”李老栓气得浑身发抖,“你们知道那是多大的罪过吗?那是要掉脑袋的!还要连累全家!不行!绝对不行!狗剩呢?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栓叔!你听我说!”石头也急了,“狗剩说了,根柱哥他们在山上,没吃的,没穿的,这大冬天,会冻死饿死的!他们是逼不得已才走的这条路!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啊!我们就送一点点,藏在山里的一个地方,留个记号,他们要是运气好就能找到!我们很小心的,绕开大路,走采药的小道,天不亮就出发,快去快回!”

  李老栓听着,抓着石头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他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痛苦取代。他何尝不担心山上的儿子?那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看着长大,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可……可那是造反啊!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爹……”李母颤抖着开口,眼泪又流了下来,“石头和狗剩……他们也是一片心啊……根柱他……他在山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作为母亲,她心里那根弦,被“儿子可能会冻死饿死”这个念头,彻底压断了。什么王法,什么连坐,在这一刻,都比不上儿子可能正在受苦这个事实带来的煎熬。

  李老栓颓然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他脸上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恐惧、担忧、亲情、对律法的敬畏、对现实的无奈……种种情绪像沸水一样在他心里翻滚。

  一边是可能正在山上濒临绝境的长子,一边是瑟瑟发抖的妻子,还有整个家族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农民,被推到了人生最残酷的十字路口。

  “栓叔,”石头看着他,轻声说,“狗剩让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选,他都要去。他说,那是他哥。”

  李老栓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妻子。李母也正看着他,眼中泪水涟涟,满是哀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土窑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栓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的脊背显得更加佝偻。他走到土炕边,掀开炕席,从最底下一层垫着的破草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还有一小撮用布包着的、带着土腥味的粗盐。

  这是这个家里最后、也是藏得最深的“存货”。是李老栓准备在最最绝望的时候,给家人吊命用的。

  他塞进石头手里,动作很慢,很重。

  “拿去。”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告诉狗剩……告诉他哥……活着……一定要活着……”

  他没有说“小心”,没有说“快回来”,只是反复念叨着“活着”。这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这个沉默父亲此刻全部的情感和祈求。

  石头紧紧握住那个还有着炕体温热的小包,重重点头:“栓叔,你放心!我们一定小心!”

  “我走了。”石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悲伤和恐惧笼罩的家庭,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门重新关上。

  房屋里再次陷入死寂。

  李老栓依旧靠在墙上,眼神空洞。李母无声地流泪。

  那包最后的存粮和一小撮粗盐,像两块烧红的炭,烙在他们心上。他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们只知道,作为父母,他们无法眼睁睁看着儿子在山上等死,哪怕这个决定,可能会将这个家拖入更深的深渊。

  家庭的撕裂,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传统的伦理纲常、对官府权威的恐惧,与血脉亲情的本能、对不公世道的微弱反抗,在这个陕北农民家庭里,进行着无声却激烈的搏杀。

  而搏杀的结果,是父亲交出了最后的口粮。

  他们用这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对李根柱“造反”行为的某种意义上的承认和支援。

  尽管这承认,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夜色渐深。

  李家坳村口,两个瘦小的身影,背着小小的包袱,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村后通往北山的小路。

  山上,李根柱刚刚结束守夜,将警戒任务交给醒来的孙寡妇。他望着山下李家坳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怀揣着全家最后的希望和牵挂,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寒冷的冬夜,向着他们而来。

  命运的丝线,在亲情的驱动下,开始向着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