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骤雨将至-《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常嬷嬷的警告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在茶房日常的热气之上。众人行事越发谨小慎微,连递送茶水的脚步都比往日轻了三分。楚宁明显感觉到,往来茶房领取份例的各宫太监宫女,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浓了,偶尔几句客套寒暄,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日轮到楚宁负责晚间歇值,照看炉火,预备夜间可能传唤的热水。宫灯将茶房照亮一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只有炉膛内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门帘轻响,梁九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梁公公。”楚宁连忙起身。

  梁九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在炉边一张矮凳上坐下,伸出微僵的手烤了烤火。“今儿个,太子宫又派人去内务府申领今冬的份例炭,比往年多要了三成。”他声音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内务府那边,按着旧例驳了。”

  楚宁默默听着,将炉子上温着的铜壶提起,为梁九功斟了一碗滚热的姜茶。她知道,梁九功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

  “驳是驳了,”梁九功接过茶碗,暖着手,“可太子宫里传话出来,说是今岁东宫修缮,用度大,且太子体恤下人,炭火不足恐生冻馁。话里话外,透着不满。”他啜了一口茶,抬眼看向楚宁,“你可知,内务府为何敢驳太子的面子?”

  楚宁心中一紧,低声道:“奴才不知,想来……总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梁九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宫里规矩大,可规矩是死的。内务府那几个老油子,最是滑头。若没有上面的意思,他们敢?”

  上面的意思?楚宁立刻想到了康熙。是康熙默许甚至示意内务府限制东宫用度?这释放的信号,可就严重了。联想到之前茶房贡茶份额的争执,这似乎不是孤立事件。

  “万岁爷近日,常翻阅康熙二十九年、三十年的起居注和户部旧档。”梁九功话锋一转,像是闲谈,“尤其关注当年平定噶尔丹时,军费筹措与后方供应的细节。”

  楚宁立刻明白了。康熙二十九年,康熙首次亲征噶尔丹,太子胤礽时年十六岁,奉命留京监国。那是太子第一次独立处理重大国事,也是对其能力的第一次重大考验。康熙此刻翻阅旧档,是在回顾,还是在比对什么?

  “太子当年监国,可还稳妥?”楚宁试探着问了一句,话出口又觉僭越,连忙补充,“奴才只是想着,万岁爷既看旧档,想必是念及往事。”

  梁九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究,只淡淡道:“当年之事,自有公论。只是如今……北边罗刹人蠢蠢欲动,西北准部也不甚安宁,军费开支,户部年年叫苦。”他顿了顿,“当家方知柴米贵。万岁爷的心思,重着呢。”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明白。康熙是在对比,是在考量。对比当年太子的表现与如今东宫的开销诉求,考量的是治国理政的才能与是否体恤时艰的品性。太子近来在财政用度上的“不克制”,显然引起了康熙的不满和警觉。

  楚宁感到一阵寒意。九龙夺嫡的漫长前奏,难道就从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用度争执、旧档回顾中,悄然开始了?

  又过了两日,午后,楚宁正在涵今斋整理那些被她归为“无用杂书”的册簿,包括那本记载了慈宁宫神秘陶罐的蓝布笔记。她已打定主意,下次梁九功来,便将这摞书交出去,不留隐患。

  正整理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乌苏里姑娘,快!万岁爷传你即刻去南书房!”

  南书房?那是康熙日常召见大臣、处理机要政务之所,等闲宫人不得靠近。楚宁心头一突,不敢耽搁,立刻放下手中书册,随小太监匆匆而去。

  南书房外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梁九功候在门外,见她来了,低声道:“进去后,万岁爷问什么,答什么,眼睛只看该看的地方。”

  楚宁定了定神,随梁九功入内。南书房比涵今斋更显肃穆,紫檀木大案上堆着更高的奏章,墙上挂着巨幅的《皇舆全览图》。康熙正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身旁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亲王补服、面容清癯的老者,楚宁认得是裕亲王福全;另一个,竟是四阿哥胤禛。

  “奴才叩见皇上,叩见裕亲王,四阿哥。”楚宁依礼跪拜。

  “起来吧。”康熙转过身,神色平静,但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乌苏里氏,朕记得你整理舆图有些章法。近前来看。”

  楚宁起身,垂首走到地图侧下方,不敢与裕亲王和胤禛的目光接触。

  康熙手指点向地图上黑龙江流域一片广阔区域:“此片地域,前朝舆图与近年新测之图,在支流水系、山脉走向上,颇有出入。尤其是精奇里江、牛满河一带。”他示意梁九功将两幅大小不一、新旧不同的地图在旁侧案几上铺开,“你来看看,差异在何处,可能看出哪些是实地勘误,哪些是绘制疏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楚宁心知这绝非简单的考校。裕亲王曾长期经营关外,对东北地理军事熟悉;胤禛在此,或许也有学习观政之意。而康熙此时关注黑龙江舆图,结合梁九功前几日提及的“北边罗刹人蠢蠢欲动”,其用意昭然若揭——他在为可能的边界摩擦或冲突做前期准备!

  她稳了稳心神,上前仔细比对两幅图。旧图绘制粗略,河流山脉符号化明显,相对位置多有偏差;新图细致许多,但某些区域仍有空白或标记存疑。她仔细观察康熙所指区域,发现差异主要集中在几条支流的源头、分叉以及几处山隘的标注上。

  “回万岁爷,”楚宁组织着语言,尽量只做客观描述,“旧图于此区域,笔法简略,河流走向多用弧线概括,山脉以堆叠示意,难以确定精确方位。新图标注详细,但……此处,精奇里江上游这几条细小支流,新图与旧图源头方位相差颇大;此处山隘,旧图标为‘险’,新图却标注‘有小径可通’。奴才愚见,此类差异,恐需实地勘验或询之当地熟谙地理之人,方能断定孰是孰非。”

  她只指出差异现象和可能原因,绝不妄断对错,更不涉及军事判断。

  康熙听着,目光在地图与楚宁之间移动。裕亲王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胤禛则静静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楚宁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又快速移开。

  “实地勘验……”康熙重复了一遍,看向裕亲王,“王兄当年在关外,可知这一带情势?”

  裕亲王沉吟道:“皇上,此乃极边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早年虽有驻防,但巡边亦难遍及每处沟壑。舆图之差,恐确有实地不明之故。罗刹人惯于乘隙渗透,若地理不明,布防便有疏漏。”

  康熙点点头,又看向楚宁:“若依你整理旧籍所见,前朝于此类边地舆图差异,通常如何处置?”

  这问题骤然拔高,从具体地理跳到了历史经验。楚宁心头急转,想起在涵今斋看过的几份前明兵部关于辽东边备的旧档,其中似乎提及过类似问题。她谨慎答道:“奴才曾见前朝旧档中提及,边地图籍,往往依赖卫所军将呈报与商人行旅口述,难免以讹传讹。遇有争议不明之处,通常做法是派遣得力细作或熟悉边情之员,扮作商贾、猎户,实地暗访,绘图以进,再与旧图参详印证。”

  “细作暗访,绘图以进……”康熙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他看了一眼胤禛,“胤禛,你以为此法如何?”

  胤禛拱手道:“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乃稳妥之法。然边情复杂,罗刹人亦多诡诈,派遣之人需胆大心细,忠贞可靠,且需有接应掩护之策,非轻易可为。”

  “不错。”康熙颔首,手指在地图上那个标注“有小径可通”的山隘处敲了敲,“地理不明,如盲人夜行。此事……需从长计议。”他不再看地图,转而看向楚宁,“你今日所言,尚有几分条理。退下吧。”

  “是。”楚宁行礼退出,直到走出南书房很远,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番对话,信息量太大,涉及边境安危、帝王决策,甚至隐隐有派遣人员侦察的意图。康熙特意叫她来,是真的需要她这点微末的“舆图整理”见解,还是又一次对她的观察和测试?

  回到涵今斋,楚宁心绪难平。她强迫自己继续整理,却总是忍不住望向那幅巨大的《皇舆全览图》。帝国疆域的广袤与边陲暗藏的危机,如此真切地摊开在她面前。而她,一个穿越者,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触碰到了历史洪流下涌动的真实暗礁。

  傍晚时分,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目光再次落在那摞“无用杂书”上。她抽出最上面那本蓝布笔记,翻到记载陶罐的那一页,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慈宁宫、前朝钱币、谶纬残文……这与北境的边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同样透着诡异与不安。

  她正思忖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梁九功。她连忙将笔记合拢,放回原处。

  梁九功走了进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摞书:“这些便是你觉得无用需处置的?”

  “是,梁公公。多是些杂乱记录,与藏书主旨无关。”楚宁垂首道。

  梁九功随手拿起最上面几本翻了翻,当拿起那本蓝布笔记时,他翻阅的速度似乎慢了一瞬,但脸上毫无异样。他将其放到一边,又看了几本,点点头:“嗯,这些咱家带走了。你做得不错。”

  楚宁看着他收拢那摞书,包括那本蓝布笔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又隐隐有些不安。梁九功真的会处理掉吗?他会如何看待笔记中关于陶罐的记录?

  “今日南书房之事,”梁九功包好书,状似随意地开口,“你应对得尚可。万岁爷……留意到你了。”

  这话让楚宁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不过,”梁九功话锋一转,声音压低,“有些事,看到了,听到了,更要烂在肚子里。尤其是……涉及边备、人事。”他目光深邃,“这宫里头,有些风,起于青萍之末。聪明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避风,什么时候……该顺势而为。”

  说完,他不再多言,抱起那摞书,转身离去。

  楚宁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涵今斋里,梁九功最后那番话在她耳边回荡。“起于青萍之末”的风……是指太子用度引发的暗流,还是北境边患的隐忧?亦或是……其他尚未显露的危机?

  “顺势而为”?她该如何顺势?又或者,在这滔天巨浪将至的宫廷里,她这只小小的蝼蚁,真的有选择“势”的余地吗?

  她走到窗前,夜幕低垂,紫禁城华灯初上,连绵的殿宇脊兽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这辉煌之下,到底涌动着多少她看不清的暗潮?

  她知道,从她被康熙注意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种只想苟活的状态了。南书房的传召,梁九功的暗示,都清晰地表明,她已被纳入某种视野,某种考量之中。

  下一步,风会从哪个方向来?而她,又该如何在风雨飘摇中,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立足之地?

  远处,隐约传来宫中下钥的沉重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