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书房的秤-《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从御马监到乾清宫的这条路,楚宁走得格外沉重。

  领路的小太监脚步匆匆,青石宫道在冬日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楚宁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个油布小包——赵老爹塞给她的,李氏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小包轻飘飘的,但压在心头却有千钧之重。

  康熙为何突然传召?

  是药渣检验结果出来了?还是昨夜井边会面的事已经传到圣听?抑或……皇上查到了二十四年前旧案的蛛丝马迹?

  每一种可能都让楚宁脊背发凉。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寒风灌入肺腑,带来刺痛般的清醒。无论如何,面圣之时绝不能露怯。康熙是何等人物?八岁登基,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一双眼睛能洞穿人心。在他面前,一丝一毫的慌乱都可能被放大成致命的破绽。

  乾清门的守卫验过腰牌,放行入内。

  南书房位于乾清宫西侧暖阁旁,是康熙日常批阅奏折、召见近臣之处。楚宁来过几次,但每次踏入这道门槛,都有种踏入历史旋涡的错觉——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份奏折,都可能决定着天下苍生的命运。

  小太监在门外停步,躬身道:“楚姑娘稍候,奴才进去通禀。”

  楚宁垂首立在廊下。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她悄悄调整呼吸,将油布小包往袖袋深处推了推,确保不会意外滑落。

  片刻,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让她进来。”

  南书房内暖意融融。

  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气味。康熙坐在紫檀大案后,身着石青色常服,未戴朝冠,只束着明黄发带。他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在折子上圈画,并未抬头。

  楚宁跪下行礼:“奴婢楚宁,叩见皇上。”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楚宁起身,垂手侍立。余光扫过书案——堆积如山的奏折,几本翻开的书册,还有一只青玉笔山。案角放着一个黄杨木盒,盒盖半开,里面似乎装着药材。

  康熙放下朱笔,终于抬眼看向她。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他打量楚宁片刻,缓缓开口:“朕听闻,你这几日都在承乾宫伺候佟贵妃?”

  “回皇上,是。”楚宁的声音平稳,“贵妃娘娘病体未愈,奴婢略通医理,帮着照看汤药。”

  “略通医理?”康熙的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朕倒想知道,你对贵妃的病,有何见解?”

  楚宁心头一紧。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凶险。答得浅了,显得无能;答得深了,可能触及不该触碰的禁区。

  她斟酌词句:“奴婢愚见,贵妃娘娘之症……似病非病。表面看是风寒久咳、气血两虚,但脉象时沉时浮,病势反复无常,不似寻常病症。”

  “哦?”康熙身子微微前倾,“那依你看,是何缘故?”

  楚宁咬了咬牙。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赌康熙真的关心佟贵妃,赌他想知道真相。

  “奴婢怀疑……”她抬起头,直视康熙,“娘娘可能是中毒。”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

  炭盆里的银炭噼啪轻响。康熙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沉默良久,才道:“中毒?你可有证据?”

  “奴婢前日取了些药渣样本,托人送太医院检验。”楚宁如实道,“结果应当……今日能出。”

  康熙没有接话,反而伸手打开案角的黄杨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推到案边:“你看看这个。”

  楚宁上前两步,小心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片深褐色的药材残渣,已经干枯,但依稀能辨出形状。

  “这是太医院今晨送来的检验结果。”康熙的声音依旧平静,“你送去的药渣里,确实检出毒物。但不是一种,是三种。”

  楚宁的手指微微颤抖。

  “第一种,碎骨子,关外毒蕈炼制,别称‘牵机引’。毒性缓慢,长期服用会侵蚀脏腑,状似久病不愈。”康熙缓缓道,“第二种,马钱子,量微,但会加剧咳喘。第三种……”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是洋金花。”

  楚宁呼吸一滞。洋金花——这名字她听过,在现代医学中,这是曼陀罗的别称,含有莨菪碱,过量可致幻、昏迷,甚至死亡。

  “三种毒物,来源不同,药性相冲。”康熙看着楚宁,“下毒之人,似乎并不急于取贵妃性命,而是要她……长久地受苦。”

  楚宁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是为了毒物的复杂,而是为了康熙此刻的平静——他早已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

  “皇上……”她声音发干,“此事……”

  “此事朕已命人暗查。”康熙打断她,重新靠回椅背,“但今日召你来,并非只为说这个。”

  他伸手,从案头一摞奏折底下,抽出一件东西。

  一块布。

  染血的旧布。

  楚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布料的质地、颜色、甚至血迹的形态,都和她怀中那块一模一样。不,应该说,就是同一块布上撕下来的另一角。

  “认得吗?”康熙问。

  楚宁的心脏几乎停跳。

  她强迫自己看着那块布,脑子飞转。承认?否认?还是……

  “奴婢……”她深吸一口气,“奴婢见过类似的布。”

  “类似的?”康熙的指尖抚过布上暗褐的血迹,“在哪里见过?”

  “在承乾宫。”楚宁选择了部分真实,“整理旧物时,见过几块类似的细棉布,像是宫女用的。”

  “只是宫女用的布?”康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压迫,“那这血迹呢?”

  “奴婢不知。”楚宁垂首,“许是……哪位宫女受伤时用的。”

  康熙沉默了片刻。

  忽然,他笑了。那笑意很淡,却让楚宁脊背发凉。

  “楚宁,”他唤她的名字,语气莫名温和,“你是个聪明人。朕喜欢你这份聪明。但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误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康熙二十四年,辛者库死了一个宫女,姓李。”康熙背对着她,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是自尽的,至少卷宗上是这么写的。但朕记得,那一年,佟贵妃大病了一场,病中反复说胡话,说什么‘对不起’、‘还不了’。”

  楚宁屏住呼吸。

  “朕当时年轻,朝政繁忙,未曾深究。”康熙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楚宁身上,“但有些事,不是不深究,就会自己消失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一支玉簪。

  羊脂白玉,簪头雕着并蒂莲,花蕊处有一道细微裂痕。

  楚宁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这支簪子,和她怀中那支一模一样。不,也许就是同一支?可她的簪子明明还在承乾宫的地砖密格里……

  “认得吗?”康熙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楚宁无法再回避。她看着那支玉簪,良久,缓缓跪了下去。

  “奴婢……认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辛者库宫女李氏的遗物。”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康熙走回案后,将玉簪轻轻放在那块染血布旁。两件东西并排放着,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楚宁伏身:“奴婢……整理了承乾宫二十四年旧档,看到辛者库失窃案和李氏自尽案的记录。又在贵妃旧物中,发现了类似的布和簪子。”

  半真半假。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康熙注视着她俯伏的背影,许久,才道:“起来吧。”

  楚宁起身,膝盖有些发软。

  “朕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康熙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帝王特有的疏离,“第一,佟贵妃的病,朕会让人彻查。你既然在她身边伺候,就多用些心。若有异常,直接报给李德全。”

  “奴婢遵旨。”

  “第二,”康熙的目光落在布和玉簪上,“二十四年前的旧事,你不要再查了。”

  楚宁猛地抬头。

  “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康熙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疲惫,“尤其对你这样……身份特殊的人。”

  楚宁心头一震。身份特殊——这四个字,是指她穿越者的身份?还是指她在康熙眼中的“可用之人”地位?抑或……另有深意?

  “奴婢明白。”她只能如此回答。

  康熙摆摆手:“去吧。好好伺候贵妃。”

  “奴婢告退。”

  楚宁躬身退出南书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廊下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

  楚宁快步走出乾清宫区域,直到拐进一条僻静的夹道,才敢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喘息。

  康熙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佟贵妃中毒,知道碎骨子、马钱子、洋金花;他还知道二十四年前的旧案,拥有染血布的另一角,甚至可能……拥有一支同样的玉簪。

  但他不让查。

  为什么?

  如果旧案涉及皇室丑闻,他应该彻底掩盖,而不是保留证据。如果旧案无关紧要,他何必特意警告她不要追查?

  更让楚宁心惊的是——康熙手里那块布,和她手中的,分明是同一块布撕开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年那件染血的物品,被分成了至少两份。一份在佟贵妃手中,一份在康熙手中。

  而玉簪……她怀中那支是真的吗?康熙那支呢?是一对,还是仿制?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腾。

  楚宁从袖中取出赵老爹给的油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钥匙,也不是更小的布包。而是一缕头发。

  浅黄色的,卷曲的,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奇异光泽的头发——正是赵老爹描述的那种“洋人的头发”。

  头发用一根红丝线仔细捆着,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纸条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炭笔写的:

  “丙寅年三月,汤若望遗物,贵人托存。若有不测,此物可证清白。”

  汤若望。

  楚宁的呼吸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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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德国传道士,康熙初年的钦天监监正,曾因“历法案”下狱,后虽赦免,但康熙八年已去世。李氏一个辛者库宫女,怎么会和汤若望的遗物扯上关系?“贵人托存”——这个贵人又是谁?

  丙寅年,是康熙二十五年。

  那一年,汤若望已去世十七年。他的遗物怎么会流入宫中?又怎么会由一个辛者库宫女保管?

  而“可证清白”——证明谁的清白?李氏的?还是那位“贵人”的?

  楚宁将头发和纸条重新包好,藏回袖袋深处。

  她抬头望向天空。冬日的太阳苍白无力,悬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之上,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三日之约还剩两天。

  井边人要的是染血布和玉簪。康熙警告她不要查旧案。佟贵妃在病榻上煎熬。绣夏和吴嬷嬷的线索还未深挖。而现在,又多出一缕洋人的头发,和一个死去多年的传教士的名字。

  每一条线都缠绕在一起,每一条线都可能致命。

  楚宁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

  她不能乱。乱就是死。

  整理好衣襟,她迈步走出夹道,朝承乾宫方向走去。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身后,乾清宫的影子在冬日阳光下拖得很长,像一只匍匐的巨兽,静静注视着这座宫城里每一个行走的人。

  而前路,雾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