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人参的锦盒，像一道无声的符咒，镇住了茶房乃至乾清宫区域关于楚宁的流言蜚语。明面上的指摘与窥探如潮水般退去，但楚宁能感觉到，水面之下，更多隐秘的视线正重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掂量，或许还有不甘。
常嬷嬷对她恢复了往常的严厉，但偶尔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复杂神色。春杏则彻底放下心来，话也多了，只是常常忍不住偷瞧那锦盒，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护身符。其他宫人更是恭敬有加，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楚宁对这一切报以不变的沉静与恭谨。她更加勤勉地往来于茶房与涵今斋之间，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康熙许可、胤禛提示的藩属国资料整理中。她系统梳理了自清初以来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等国的朝贡记录、使臣往来文书、以及边疆官员反馈的各类情报，尤其关注其中涉及沙俄与日本的信息。
在翻阅一本顺治年间辽东将领私人笔记的抄本时，她发现了一段被朱笔圈出的记载：顺治十二年，朝鲜国王密遣心腹渡鸭绿江至凤凰城，向清廷守将通报，有“罗刹鬼”数股出没于黑龙江上游，建木城，掠索伦、达斡尔等部人口，并试图与当地某些“野人女真”头目接触。朝鲜方面因担忧其危及自身边境，故秘密示警。清廷初时未甚重视，直至数年后方大举用兵。
这段记载印证了沙俄东扩的早期渗透，也显示了朝鲜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中的敏感与主动性。楚宁将其仔细摘录，并附上自己的简单按语：“可见罗刹觊觎东北，其来有渐；藩属动向，亦关乎边情。”
另一份康熙初年的礼部旧档则提到，日本德川幕府曾通过朝鲜使者，隐晦表达希望与清朝建立正式贸易关系的意愿，但因“海禁未开，且倭人素性狡诈，前明之患未远”，朝廷予以婉拒，只维持有限的铜、硫磺等物贸易。当中还有一句不起眼的评论：“倭商私下与闽浙沿海走私者往来未绝，此患不在海上，而在岸上。”
这些发现，让楚宁对康熙时期面临的边疆与外交格局有了更立体的认识。她将整理好的概要通过梁九功呈上，心中并无把握康熙是否会对这些“旧闻”感兴趣。
出乎意料的是，两日后梁九功带来口谕：“万岁爷对你整理的朝鲜旧档颇为嘉许。命你继续留意此类涉及边情藩务之记载，尤以蒙古诸部为要。”
蒙古？楚宁心中一凛。这显然与当前的西北准噶尔问题密切相关。康熙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片广袤的草原。
紧接着，梁九功布置了新的具体任务：“万岁爷有旨，今秋将有漠南、漠北蒙古数部王公台吉入京朝觐。着你从旧档中，检寻前朝与本朝初年与蒙古各部会盟之详细仪注、盟誓条款、赏赐定例，以及历次会盟后各部态度、边境市易变化之记录，务求详尽，三日内先呈大概。”
这是一项时间紧、要求高的任务，且政治敏感性极强。会盟不仅仅是礼仪，更是权威的展示、利益的分配和忠诚的考验。康熙需要这些历史资料，既是为了遵循旧例，更是为了在当下的会盟中占据主动，甚至可能借此敲打、拉拢某些势力。
楚宁立刻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涵今斋中关于蒙古的记载浩如烟海，从明代的“九边”档案到清初的满蒙联姻记录，从军事征讨的奏报到安抚羁縻的诏书。她需要从中筛选出与会盟直接相关的核心文件。
她先找到了顺治年间与科尔沁等漠南蒙古各部会盟的详细记录，包括盟誓地点、参与人员名单、宣读的蒙汉合璧誓词、皇帝赏赐的财物清单，以及后续开设的互市地点与规则。这些资料相对规范。
难点在于漠北喀尔喀蒙古各部。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三部在准噶尔汗国噶尔丹的进攻下内讧并南逃，康熙予以接纳安置，并于多伦诺尔举行会盟，确立了清廷对喀尔喀的宗主权，将其纳入盟旗制度。这是本朝对漠北蒙古经营的关键一步，相关档案理应极其重要且敏感。
楚宁在多宝格下方一个锁着的铁柜中，找到了标注为“康熙二十八年，漠北事宜”的一批密档。她小心开启，里面文件保存完好，包括多伦会盟的筹备文书、与会王公的誓书原件、清廷封授的爵位品级册、以及会盟后划分牧地、编设旗佐的初步方案。
在这些正式文件之下，她发现了一份没有标题、纸张也略为不同的手写密报，字迹潦草，像是前线将领或密探的急件。日期是康熙二十七年秋，即喀尔喀溃败南逃后不久。内容让楚宁倒吸一口凉气：
密报称，喀尔喀三部溃散过程中，土谢图汗部一部贵族，曾暗中与噶尔丹使者接触，意图以部分人口牲畜为代价，换取噶尔丹停止追击，并试图说服噶尔丹与清廷谈判，共分喀尔喀。然此事因部众反对及清军接应迅速未能成行。该贵族在归附后，对此事绝口不提，表面上对清廷极为恭顺。密报后附有该贵族姓名及其所属佐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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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密报的存在，说明清廷高层早在多伦会盟前，就对喀尔喀内部某些势力的首鼠两端心知肚明。会盟时的加封厚赏，既是怀柔，也未尝不是一种先稳住大局的策略。而那位贵族，如今何在？是已被清算，还是依然身居高位？康熙此次召见蒙古王公，是否会旧事重提，或借此施压？
楚宁感到手中的纸张重若千钧。这份密报，属于绝不应外泄的机密。它揭示了帝国边疆治理中光明背后的阴影，忠诚表象下的算计。康熙让她查找会盟旧档，是否预料到她会发现这个？是一种更深层的信任考验，还是无意为之？
她犹豫了。是否要将这份密报的内容，写入呈送给康熙的概要？写入，等于直接触及了当前蒙古政策最敏感的神经，风险极高；不写入，若康熙本意就是借此了解这段隐秘，她便是隐瞒，同样危险。
思忖再三，她决定采取折中策略。在概要中，她详细列出了多伦会盟的公开仪注、条款、赏赐，并在末尾以极其谨慎的措辞添加了一句：“另查得，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初附时，前线曾有密报涉及部分归顺贵族此前动向，原件存于密档中。” 不提具体内容，只点出存在这样一份东西，让康熙自己决定是否要调阅。
整理好概要，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楚宁将所有文件，尤其是那份密报，原样锁回铁柜。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离开涵今斋。
就在她将铁柜钥匙放入梁九功指定的抽屉时，动作忽然顿住了。抽屉里原本整齐摆放的其他几把备用钥匙和封条，位置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变动——一把钥匙的朝向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她每日离开前都会下意识记一下物品位置，这是她在现代养成的习惯，入宫后更加谨慎所致。
有人动过这个抽屉？还是她记错了？
她不动声色，锁好涵今斋的门，心头却蒙上一层阴霾。梁九功有钥匙，康熙或许也有，但他们会如此不小心留下痕迹吗？还是……有其他人进来过？联想起那份被翻动过的、关于慈宁宫陶罐的蓝布笔记，一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
这座看似只有她一人整理的涵今斋，或许在某个她不在的时辰，曾迎来过其他不请自来的“读者”。那些故纸堆里的秘密，吸引的恐怕不止康熙一双眼睛。
她踏着夜色返回，宫灯在风中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练习蒙古长调的歌声，粗犷而苍凉，那是理藩院或宫内伶人为即将到来的朝觐准备的节目。歌声飘荡在巍峨的殿宇间，带着草原的风沙气息，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楚宁知道，康熙要的不仅仅是故纸堆里的仪式条款。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正在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包括她这个小小的整理者——编织一张大网，准备应对来自草原的客人，以及他们背后更复杂的局势。
而她刚刚归档的那份喀尔喀密报，会不会成为这张网中，一根不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丝线？那个可能潜入涵今斋的神秘访客，又是否在寻找同样的东西？
夜色中，楚宁加快了脚步。前方茶房的灯火温暖而诱人，但她知道，自己离那片名为“历史”的幽深丛林中心，又近了一步。
常嬷嬷对她恢复了往常的严厉，但偶尔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复杂神色。春杏则彻底放下心来，话也多了，只是常常忍不住偷瞧那锦盒，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护身符。其他宫人更是恭敬有加，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楚宁对这一切报以不变的沉静与恭谨。她更加勤勉地往来于茶房与涵今斋之间，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康熙许可、胤禛提示的藩属国资料整理中。她系统梳理了自清初以来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等国的朝贡记录、使臣往来文书、以及边疆官员反馈的各类情报，尤其关注其中涉及沙俄与日本的信息。
在翻阅一本顺治年间辽东将领私人笔记的抄本时，她发现了一段被朱笔圈出的记载：顺治十二年，朝鲜国王密遣心腹渡鸭绿江至凤凰城，向清廷守将通报，有“罗刹鬼”数股出没于黑龙江上游，建木城，掠索伦、达斡尔等部人口，并试图与当地某些“野人女真”头目接触。朝鲜方面因担忧其危及自身边境，故秘密示警。清廷初时未甚重视，直至数年后方大举用兵。
这段记载印证了沙俄东扩的早期渗透，也显示了朝鲜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中的敏感与主动性。楚宁将其仔细摘录，并附上自己的简单按语：“可见罗刹觊觎东北，其来有渐；藩属动向，亦关乎边情。”
另一份康熙初年的礼部旧档则提到，日本德川幕府曾通过朝鲜使者，隐晦表达希望与清朝建立正式贸易关系的意愿，但因“海禁未开，且倭人素性狡诈，前明之患未远”，朝廷予以婉拒，只维持有限的铜、硫磺等物贸易。当中还有一句不起眼的评论：“倭商私下与闽浙沿海走私者往来未绝，此患不在海上，而在岸上。”
这些发现，让楚宁对康熙时期面临的边疆与外交格局有了更立体的认识。她将整理好的概要通过梁九功呈上，心中并无把握康熙是否会对这些“旧闻”感兴趣。
出乎意料的是，两日后梁九功带来口谕：“万岁爷对你整理的朝鲜旧档颇为嘉许。命你继续留意此类涉及边情藩务之记载，尤以蒙古诸部为要。”
蒙古？楚宁心中一凛。这显然与当前的西北准噶尔问题密切相关。康熙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片广袤的草原。
紧接着，梁九功布置了新的具体任务：“万岁爷有旨，今秋将有漠南、漠北蒙古数部王公台吉入京朝觐。着你从旧档中，检寻前朝与本朝初年与蒙古各部会盟之详细仪注、盟誓条款、赏赐定例，以及历次会盟后各部态度、边境市易变化之记录，务求详尽，三日内先呈大概。”
这是一项时间紧、要求高的任务，且政治敏感性极强。会盟不仅仅是礼仪，更是权威的展示、利益的分配和忠诚的考验。康熙需要这些历史资料，既是为了遵循旧例，更是为了在当下的会盟中占据主动，甚至可能借此敲打、拉拢某些势力。
楚宁立刻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涵今斋中关于蒙古的记载浩如烟海，从明代的“九边”档案到清初的满蒙联姻记录，从军事征讨的奏报到安抚羁縻的诏书。她需要从中筛选出与会盟直接相关的核心文件。
她先找到了顺治年间与科尔沁等漠南蒙古各部会盟的详细记录，包括盟誓地点、参与人员名单、宣读的蒙汉合璧誓词、皇帝赏赐的财物清单，以及后续开设的互市地点与规则。这些资料相对规范。
难点在于漠北喀尔喀蒙古各部。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三部在准噶尔汗国噶尔丹的进攻下内讧并南逃，康熙予以接纳安置，并于多伦诺尔举行会盟，确立了清廷对喀尔喀的宗主权，将其纳入盟旗制度。这是本朝对漠北蒙古经营的关键一步，相关档案理应极其重要且敏感。
楚宁在多宝格下方一个锁着的铁柜中，找到了标注为“康熙二十八年，漠北事宜”的一批密档。她小心开启，里面文件保存完好，包括多伦会盟的筹备文书、与会王公的誓书原件、清廷封授的爵位品级册、以及会盟后划分牧地、编设旗佐的初步方案。
在这些正式文件之下，她发现了一份没有标题、纸张也略为不同的手写密报，字迹潦草，像是前线将领或密探的急件。日期是康熙二十七年秋，即喀尔喀溃败南逃后不久。内容让楚宁倒吸一口凉气：
密报称，喀尔喀三部溃散过程中，土谢图汗部一部贵族，曾暗中与噶尔丹使者接触，意图以部分人口牲畜为代价，换取噶尔丹停止追击，并试图说服噶尔丹与清廷谈判，共分喀尔喀。然此事因部众反对及清军接应迅速未能成行。该贵族在归附后，对此事绝口不提，表面上对清廷极为恭顺。密报后附有该贵族姓名及其所属佐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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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密报的存在，说明清廷高层早在多伦会盟前，就对喀尔喀内部某些势力的首鼠两端心知肚明。会盟时的加封厚赏，既是怀柔，也未尝不是一种先稳住大局的策略。而那位贵族，如今何在？是已被清算，还是依然身居高位？康熙此次召见蒙古王公，是否会旧事重提，或借此施压？
楚宁感到手中的纸张重若千钧。这份密报，属于绝不应外泄的机密。它揭示了帝国边疆治理中光明背后的阴影，忠诚表象下的算计。康熙让她查找会盟旧档，是否预料到她会发现这个？是一种更深层的信任考验，还是无意为之？
她犹豫了。是否要将这份密报的内容，写入呈送给康熙的概要？写入，等于直接触及了当前蒙古政策最敏感的神经，风险极高；不写入，若康熙本意就是借此了解这段隐秘，她便是隐瞒，同样危险。
思忖再三，她决定采取折中策略。在概要中，她详细列出了多伦会盟的公开仪注、条款、赏赐，并在末尾以极其谨慎的措辞添加了一句：“另查得，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初附时，前线曾有密报涉及部分归顺贵族此前动向，原件存于密档中。” 不提具体内容，只点出存在这样一份东西，让康熙自己决定是否要调阅。
整理好概要，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楚宁将所有文件，尤其是那份密报，原样锁回铁柜。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离开涵今斋。
就在她将铁柜钥匙放入梁九功指定的抽屉时，动作忽然顿住了。抽屉里原本整齐摆放的其他几把备用钥匙和封条，位置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变动——一把钥匙的朝向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她每日离开前都会下意识记一下物品位置，这是她在现代养成的习惯，入宫后更加谨慎所致。
有人动过这个抽屉？还是她记错了？
她不动声色，锁好涵今斋的门，心头却蒙上一层阴霾。梁九功有钥匙，康熙或许也有，但他们会如此不小心留下痕迹吗？还是……有其他人进来过？联想起那份被翻动过的、关于慈宁宫陶罐的蓝布笔记，一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
这座看似只有她一人整理的涵今斋，或许在某个她不在的时辰，曾迎来过其他不请自来的“读者”。那些故纸堆里的秘密，吸引的恐怕不止康熙一双眼睛。
她踏着夜色返回，宫灯在风中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练习蒙古长调的歌声，粗犷而苍凉，那是理藩院或宫内伶人为即将到来的朝觐准备的节目。歌声飘荡在巍峨的殿宇间，带着草原的风沙气息，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楚宁知道，康熙要的不仅仅是故纸堆里的仪式条款。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正在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包括她这个小小的整理者——编织一张大网，准备应对来自草原的客人，以及他们背后更复杂的局势。
而她刚刚归档的那份喀尔喀密报，会不会成为这张网中，一根不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丝线？那个可能潜入涵今斋的神秘访客，又是否在寻找同样的东西？
夜色中，楚宁加快了脚步。前方茶房的灯火温暖而诱人，但她知道，自己离那片名为“历史”的幽深丛林中心，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