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寰宇证伪 第九章:镜鉴与傲慢-《重光纪》

  【现代推进线】

  2033年夏,华夏首都,“文明复兴研究院”数据中心。

  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数据流如银河般无声闪烁。这里是“全球技术同源比较数据库”一期工程的核心处理中枢。经过数月紧张筹备和有限度的国际协作,首批经过严格交叉验证的“知识迁移疑似案例”已录入超过三千条,涵盖数学、天文、机械、农学、制图、医药等十几个门类。

  陈思源站在控制台前,眼神专注中带着疲惫。数据库的建设远比预想中艰难。除了技术挑战,更严峻的是来自国际传统学界的系统性阻击。

  “又收到七封撤回合作授权的邮件,”林薇走近,将平板电脑递给他,眉头微蹙,“都是之前表示过兴趣的欧洲二线博物馆和大学图书馆。理由很官方:‘内部资源重新评估’、‘合作政策调整’。但赵主任那边传来的情报显示,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来自某几个老牌学术机构和基金会的‘关切’电话。”

  陈思源扫了一眼名单,并不意外。自从数据库建设计划部分内容被有意泄露给媒体,并被歪曲为“中国主导的学术渗透与历史改写工程”后,国际舆论压力便与日俱增。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机构和学者,在“****”和学术圈层压力下选择了退缩。

  “柯林斯教授呢?他那边有什么新消息?”陈思源问。

  “他刚刚发来加密简报,”林薇调出另一份文件,“他所在的剑桥研究中心,内部已明确警告教职工,参与我方数据库项目‘可能影响个人学术声誉及未来基金申请’。他本人正在被系里元老约谈。不过,”她语气微顿,“他在简报末尾提到,他和勒克莱尔博士等人,正在以‘个人学术研究’名义,私下整理一批18世纪法国‘重农学派’与中国治理文献关联的史料,可能会通过非公开渠道提供给我们。他说,‘镜子的另一面,往往照出持镜者不愿承认的轮廓。’”

  “镜子的另一面……”陈思源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投向大屏幕上一条刚刚被高亮标出的数据链。那是关于“法国重农学派代表人物弗朗斯瓦·魁奈(FrançoisQuesnay)及其著作《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的关联分析。

  数据显示,魁奈曾通过耶稣会传教士的大量报告,深入研究中国的赋税制度、常平仓体系、水利管理和重农政策。他将idealized(理想化)的中华帝国描绘成一个遵循“自然法则”(loinaturelle)的模范,用以批判法国旧制度的“不自然”和低效。他的“纯产品”学说和重视农业的经济思想,明显带有中国重农思想的烙印,甚至其“农民乃一国财富之本”的论断,几乎直接呼应了中文典籍中的“农为邦本”。

  然而,在后来欧洲主流经济思想史叙事中,魁奈的学说被更多地与古希腊罗马思想遗产以及启蒙运动自身的逻辑相联系,其鲜明的“中国渊源”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成了思想史上一个略带异国情调的脚注。

  “这就是‘镜鉴’,”陈思源指着这条数据链,对身边的年轻研究员说,“他们曾经拿起我们的制度经验作为镜子,照见自身的弊病,并试图以此绘制改革的蓝图。这本身是知识交流的积极案例。但问题在于,当这面镜子用完后,在后世的叙事里,镜子本身的光芒被遮蔽了,只剩下照镜者自我塑造的‘创新’形象。”

  “更讽刺的是,”林薇接口道,调出了另一组文献对比,“当魁奈等人在18世纪盛赞中国‘开明专制’和农业治理时,同时代及后来的不少西方思想家,却在构建另一套关于东方‘停滞’、‘专制’、‘缺乏自由’的刻板印象。同一源头的知识,被切割、筛选、诠释,服务于不同时期西方自我认知和定位的需要。需要榜样时,中国是镜鉴;需要衬托自身‘进步’时,中国就成了对立面。这种选择性利用和叙事塑造,本身就是一种知识权力。”

  控制室内一时寂静。屏幕上,更多的数据关联线被点亮,勾勒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景:欧洲启蒙运动对科举制度的兴趣与借鉴,对其“平等”色彩的赞扬,与后来对科举“僵化”的批评并存;中国园林艺术对英法“自然风景式园林”的深刻影响,与西方艺术史话语中将这种风格归功于“本土天才”和“古典复兴”的叙述形成反差。

  “傲慢,往往源于遗忘,或选择性的记忆。”陈思源低声道,“当我们开始系统梳理这些被遗忘或边缘化的连接时,触动的不仅是学术定论,更是一种深植于西方现代性叙事中的自我认知结构。他们可以接受零星的知识‘输入’,但难以接受一个在漫长历史中曾作为系统性知识输出方、并深刻参与塑造其近代思想的文明图景。因为这要求彻底重构‘西方中心’的故事线。”

  就在这时,警报灯轻微闪烁。网络安全主管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侦测到针对数据库核心服务器的第11次高级持续性威胁(APT)攻击,来源经过多层跳转,初步分析工具特征与之前几次类似,防御系统已自动拦截。对方在尝试植入伪造数据包和逻辑炸弹。”

  陈思源和林薇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学术之争的桌面下,刀光剑影从未停歇。有人不仅想从舆论上扼杀这个数据库,更想从物理上摧毁或污染它。

  “加强防护,启动备份链离线核查。”陈思源下令,随即转向林薇,“柯林斯教授他们私下整理的材料,接收时要格外小心,必须经过多重验证。现在,每一份新证据,都可能既是钥匙,也是陷阱。”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浩瀚的数据星河。每一颗光点,都可能是一个被尘封的连接,一段被曲解的对话,一次被遗忘的镜鉴。复原它们,不仅是为了华夏的“正名”,更是为了打破那面将人类文明分割、并赋予一方永恒讲述者特权的“傲慢之镜”。

  道路阻且长,但星光已开始汇聚。

  【历史闪回线】

  公元1767年,法国巴黎,凡尔赛宫附近的一处宅邸。

  弗朗斯瓦·魁奈,这位国王的御医、重农学派的创始人和灵魂人物,正坐在书房里,就着烛光阅读厚厚一叠来自东方的报告。他年事已高,但目光依旧锐利。这些报告由耶稣会传教士李明(LouisLeCoe)、杜赫德(Jean-BaptisteDuHalde)等人撰写,详细描述了中国(主要是清朝康熙、雍正时期)的政府组织、法律、经济、农业和税收制度。

  魁奈时而点头,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稿纸上记录。他被报告中描述的某些制度深深吸引:全国统一的土地税则(“摊丁入亩”的简化理解)、庞大的粮食储备系统(常平仓)、由国家主导的大型水利工程、以及对农业作为国家根基的极端重视。

  “看啊,”他对坐在一旁、同样专注于经济研究的年轻弟子杜尔哥(AnneRobertJacquesTurgot)说,“这个遥远的帝国,其治理原则似乎比我们更贴近‘自然秩序’。皇帝被称为‘天子’,意味着他的权力源自宇宙法则,而非神授或纯粹的世袭暴力。他们的官僚通过考试选拔,理论上向所有有才能的人开放,这难道不是一种更‘自然’的精英流动方式?他们重视农业,将其视为财富的唯一真正来源,商人和工匠被置于次要地位……这与柯尔贝尔(Colbert)阁下过分强调贸易和制造业的政策多么不同!”

  杜尔哥接过一份报告,快速浏览着关于中国粮仓体系的描述:“老师,您认为这些描述完全真实吗?传教士们或许带有美化倾向,为了证明他们在那个‘异教’帝国的工作有价值。”

  “必然有理想化的成分,”魁奈承认,“但其中的基本原则值得我们深思。自然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中国人或许在实践中未能完美执行这些原则,甚至他们的现行制度(指清朝)可能存在诸多弊端,但他们古老的治理智慧,尤其是关于农业和税收的智慧,为我们思考法国的沉疴提供了绝佳的‘镜鉴’。我们需要的是提取其合乎自然秩序的精髓,而非照搬具体条文。”

  他铺开纸张,开始构思他的重要著作《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在书中,他将塑造一个高度理想化、几乎符合其“自然秩序”哲学模型的中华帝国形象。这个“专制”在他笔下并非暴政,而是一种遵循自然法则、由开明君主和理性官僚实施的“合法专制”,是与欧洲“不合法”的贵族特权专制相对照的乌托邦式参照系。

  他的目的,是以此抨击法国旧制度的非理性、特权横行和税收不公,为他的重农主义改革主张提供来自“古老文明”的权威佐证。中国,成了他手中一面批判现实、描绘未来的“理想之镜”。

  然而,魁奈不会料到,他对中国制度的这种选择性借鉴和理想化重构,在后来欧洲思想史的流变中,命运多舛。随着欧洲自身实力增长和“东方专制主义”负面叙事的强化,他这面“中国镜鉴”逐渐被搁置、遗忘,或被纳入“欧洲发现中国、然后又超越中国”的线性进步叙事中,成为其中一个短暂的“猎奇”或“误读”环节。其学说中的中国渊源被淡去,更多地被归入欧洲启蒙思想内部的脉络。

  镜鉴的光辉,曾照亮一代改革者的思路,但持镜者后世子孙,却可能更愿意相信那光明全然源于自身。

  书房外,巴黎的夜色渐深。魁奈沉浸在他的思考和写作中,一心只想用这面东方的镜子,映照出法兰西复兴的道路。他无法预见,关于这面镜子本身的来源、光泽和映照出的复杂真相,将在几个世纪后,引发另一场跨越大陆的、更为根本性的思想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