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铜镜不照官,只照娘胎里那口气-《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暴雨过后第三日,晨光熹微,将五姓村湿漉的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亮。

  渠网重修已毕,新挖的沟渠如大地脉络,将清冽活水重新引向每一寸干涸的田地。

  柳苕的呈报适时递来,带着泥土的清新:

  周边十三村,已有七村主动交契备案,一度停滞的清丈进度,竟奇迹般回升至六成。

  一切似在向好。

  然苏晏立于共议会堂檐下,心情并未因此轻松。

  他凝视墙上那幅巨大的《田亩镜图》,图上朱笔线条密布,勾勒村庄骨架。

  往昔,每当他决策正确,那源自未知之处的金手指便会闪烁,予他直观肯定。

  但此刻,它静默了。

  不,非是静默,而是蜕变为一种更幽微、更深邃的存在。

  如今,只要他静心倾听村民交谈——无论田间闲话,亦或市集争执——耳畔便会浮现一种奇异共鸣。

  那是混杂方言土语的低语回响,如潮汐起伏,精准提示此地“民心向背”。

  此刻,那无形之声正于他脑海中轻波微动,传递清晰讯息:“信八分,疑二分,惧未消。”

  八分信赖,是活水复通、进度回升之果。

  但那未散的两分疑虑与恐惧,却如一根深埋的刺,时刻提醒苏晏:真正的考验,远未结束。

  人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八分信赖,随时可因一场新风波而倾覆。

  当夜,月色隐于薄云,村庄沉浸静谧。

  赵九婆的养孙,那名唤小灯笼的少年,遣人送来一物。

  来人置物即去,未发一言。

  苏晏于灯下展开,见一封无字素白帛书,旁静置一盏骨架扭曲、纸面残破的纸灯笼。

  苏晏指尖抚过破旧灯笼,眼前立现初遇时,那倔强少年扶墙执灯的身影。

  他瞬明这无言邀约——赵九婆愿见,但地点须她择定,在五姓宗族祖地。

  那是一处充满旧忆与宗法威严之地,亦是她力量根源所在。

  次晨,苏晏未带随从,独踏通往西岭之路。

  西岭乃五姓村坟山,山顶简陋庵堂供奉历代先祖,亦看管山野间无数孤坟。

  他抵时,正见赵九婆瘦削背影。

  她跪于一合葬墓前,碑无墓志,唯刻五名。

  手反复摩挲一块半旧石碑,其上密刻更多人名。

  “我五个儿子,全死于三十年前那场大饥荒。”赵九婆未回头,声苍老平静,如诉与己无关旧事。

  “那时,无官府丈田,可饿死之人,比你这清丈闹出的乱子多十倍。你说你新法能救人,我亦信。

  可它也要人命——它是用冰冷规矩,杀了人心里的那点念想与活气。”

  其控诉直白沉重,非指苏晏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那套试图以理性与规矩重塑一切的“新法”。

  苏晏未辩,只默然于其侧石阶坐下,任山风吹拂衣袍。

  他自怀中,小心取出一物。

  非官府文书,亦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块自“绣田娘”那件血色嫁衣上拓下的田界残片。

  布料粗糙,其上墨迹却因浸透血泪而异常清晰。

  “婆婆,我们非来夺命。”苏晏将布片轻推至赵九婆面前。

  “我们是来还命。还那些被无形之手夺走的命,还那些本该属于土地,也属于活人的公道。”

  赵九婆目光终自墓碑移开,落于布片之上。

  浑浊眼中,似有物,悄然碎裂。

  三日后,七月十八,五姓村一年一度“开光祭”如期重启。

  然今年祭典,处处透着不同寻常。

  往年此时,祠堂内外早已香烟缭绕,族人跪拜祖宗牌位,祈风调雨顺。

  但今日,祠堂中央最显眼处,被一方巨幕遮掩。

  吉时至,司仪彭半仙上前,他一改往日油滑,容色肃穆清嗓,声传整个祠堂广场:“奉共议会决议,今日开光祭,不拜牌位,拜铜镜!”

  音落,幕布猛被扯下。

  一架高达丈许的巨型铜镜赫然现于众前。

  镜面磨得光可鉴人,映出底下数百张惊愕、疑惑的面孔。

  铜镜背面,则以古朴篆书镌四字——田不可欺。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鸣议论。

  苏晏适时站上祠堂台阶,朗声道:“乡亲们,此镜非朝廷所铸,亦非苏某私设。

  它,是取自三十年前,靖国公督农时,亲埋于此地宗祠地基下的‘信物’!”

  他略顿,目光扫视全场:“当年靖国公曾于此立誓:‘土地有灵,人心有秤。

  若后世官吏欺瞒田亩,百姓藏匿私产,致使赋役不公,民生凋敝,此镜必生裂痕,以警后人!’

  今日,我奉命清丈,便是要将这‘信物’重新掘出,交还族中,由德高长者执掌,让它照一照,这三十年来,我们五姓村的田,究竟有无被欺!”

  这番话如巨石投静湖。

  将丈田之权源,自遥远可畏的朝廷,巧妙转至本地人敬畏的先贤“靖国公”与脚下“土地”身上。

  语刚落,一影颤巍巍自人群中出。

  是陈翁,村中最年长书吏,已八十高龄,正是当年参与靖国公初丈田的亲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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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蹒跚至铜镜前,伸枯树皮般的手,一遍遍抚冰冷镜面,浑浊老泪潸然而下:“我……未敢说实话……公爷走后,田册就改了……可我知,我知哪里错了……”

  其哭诉,瞬溃许多人心防最后一道。

  仪式进入最关键“照田”环节。

  各家各户派代表,手持地契,依次走至铜镜前站立。

  奇妙一幕发生。

  当人影立镜前,其后镜面非映其背影,而是投射一幅虚实相合的田亩图。

  代表自家的田契为实线,而据原始鱼鳞册与水文勘测所得真实地貌,则以虚线光影叠加其上。

  一汉子刚站定,其名下几块报为旱地的田块,镜中竟泛幽幽蓝光,清晰标出其真实水田属性。

  人群中立爆压抑惊呼。

  另一户,其申报田亩图平平无奇,镜中却现几块刺目红斑,如凝固血渍,那正是被刻意隐瞒的坡地林场。

  围观者一片哗然。

  两户家底殷实豪绅见状不妙,面色煞白,转身欲自人群后溜走。

  不料,几名年轻族人立上前阻拦,其中一青年目赤,指一人怒喝:“张三叔!你还想跑?

  去年就是你家,逼我家让出水渠上游口,说是为引水灌你那几亩薄田。原来,是为藏下这二十亩水浇地!”

  积压已久的矛盾瞬被点燃,场面几近失控。

  此刻,“咚!咚!咚!”三声沉缓有力的鼓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见吴瞎子持鼓槌,立于祠堂一角。

  鼓声不疾不徐,似敲在每人心跳上,嘈杂人群竟奇迹般静下。

  吴瞎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沙哑声却异常清晰:“列位,听瞎子一句。今日站于此的,非官府查你,亦非邻里审你。

  是你们打娘胎里带来的那颗良心,在照你们自己。”

  全场肃然。

  最终,众目睽睽下,有四户人家面带愧色主动走出,承认瞒报,并愿将多出田地纳入“悔过田”,以劳作耕种赎清己罪。

  仪式散场后,人群渐去,祠堂复归空旷。

  小灯笼扶冰冷墙壁,一步步缓缓向外,其色较前更苍白,唇角又渗一丝鲜红。

  苏晏快步上前,欲扶他一把。

  少年却摇头,未看他,而抬手指向那面巨大铜镜。

  苏晏顺其指方向望去,于镜面倒映出的祠堂一角,见一悄然无声的画面——赵九婆不知何时又回此处。

  她默然摘下自己颈上戴了几十年、象征其宗族至高地位的纯银项圈,轻轻,将其置于供奉“田不可欺”铜镜的供案一角。

  那是一无声的交权,亦是一彻底的和解。

  那一瞬,苏晏耳畔,那蜕变后的金手指最后一次以完整清晰的形态低语,如一时代的终章:“宗法信仰解体完成。新生合法性已在民间扎根。”

  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供案上烛火摇曳。

  那面巨大铜镜,映照堂外渐起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点点繁星交辉,宛如沉睡的大地,终睁开了它的眼睛。

  而就在村口通往外界的山道上,一队人影正冒淅沥夜雨,深一脚浅一脚赶来。

  他们非官差,衣着亦邻村样式,为首者手高举一白布包裹的卷轴,护得极珍——

  那是来自七村的首份,由他们自发拟定、按满手印的《共约田章》。

  苏晏接过这沉甸卷轴,墨迹尚新,混雨水潮气与泥土芬芳。

  他知,这薄薄一卷纸的分量,比朝廷任何一道圣旨都重。

  只是,这共识的火焰方燃,那些在镜前暂却的阴影,并不会就此甘心。

  这份《共约田章》的送达,与其说是一胜利的句号,不如说,是拉开了更凶险博弈的序幕。

  他仿佛能嗅到,明日的空气里,将弥漫与今日截然不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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