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哑巴开口说天平-《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暴雨如注,抽打着五姓村每一寸躁动的土地。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上天擂响的战鼓,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逼近。

  柳苕几乎是滚进苏晏临时居所的,蓑衣下的官袍湿得能拧出水来。

  他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汗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惶急。

  “大人!南线!南线支流的三处堤坝……被人掘开了!下游近百亩刚分下去的田,全淹了!”

  苏晏缓缓搁下毛笔,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他没有立即起身,只是抬眸,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现场有什么发现?”

  “有!”柳苕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展开,“三处决堤口,都发现了这个。”

  一束被雨水浸透却依旧金黄的稻穗静静躺着,上面系着一根刺目的红绳。

  苏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标记他认得——宗族内部执行最严厉惩罚“逐出族籍,生不见祠,死不入坟”时,才会悬于罪人门前的标记。

  它代表着与整个宗族的彻底决裂,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苏晏的声音平静无波。

  “抓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审下来……是之前被清退的几个胥吏,勾结了赵九婆手下的亡命之徒,煽动对清丈不满的族人,趁着暴雨动手。

  他们想用淹田来证明,您这个外来的官,保不住大家的饭碗。”

  柳苕顿了顿,语气复杂,“可这稻穗红绳,分明是做给村里人看的,这是在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谁敢亲近官府,谁就是宗族的叛徒。”

  一石二鸟,既毁了新政成果,又在民众心中埋下恐惧的种子。

  好毒的计策。

  苏晏默然良久,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被风雨蹂躏的田野。

  那些刚分到田地、脸上才露出笑意的农人,此刻恐怕正对着一片汪洋欲哭无泪。

  愤怒,只会让他们将矛头指向无能的官府;恐惧,会让他们重新倒向宗族的庇护。

  无论哪一种,都将把他半月的心血冲刷殆尽。

  “大人,是否立刻发兵,围剿赵九婆的坟庵,将乱党一网打尽?”柳苕请示道。

  “不。”苏晏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不抓人,只修渠。所有差役、民壮,即刻奔赴南线,全力抢修堤坝,排涝救田。”

  柳苕大惊:“大人,这岂不是放纵罪犯?”

  “抓了他们,只会让他们成为为宗族抗争的英雄,逼得更多人站到对立面。”

  苏晏转身,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另外,在村口划出五亩官田,立牌悔过田。

  布告全村,凡参与此次毁渠者,三日内主动自首,便可在此耕作一年赎罪,收成全归个人。期限一过,罪责不免。”

  这个命令让柳苕彻底怔住。不抓人,反倒给罪犯田地?简直闻所未闻。

  三日后,南线大堤修复初见成效,而“悔过田”前却始终空无一人。

  村民们远远围观,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猜疑。

  就在第三日黄昏,一个瘦弱少年在众目睽睽下走到田头,“噗通”跪地,额头重重叩在泥里:“官爷……是我叔父逼我去的……我错了……”

  人群顿时哗然。

  一直混在人群中观察的彭半仙,摇着破蒲扇不紧不慢地走出。

  他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掐指演算,而后取出一张黄纸符,“啪”地贴在少年额前,高声唱喏:

  “天道昭昭,人心可悔!此子既已面田思过,便是向祖宗神明请罪。悔字符一贴,前愆尽消,族规家法,不得再罚!”

  这一手,如在滚油里泼入凉水。原本怒不可遏、准备将这“叛徒”拖去祠堂的宗族长者,顿时僵住。

  彭半仙把官府的“悔过”,偷换概念成向“祖宗神明”的忏悔,再用他半仙的身份背书。

  如此一来,族规便不好强行干预。

  “官法这是要压过族法了!”有人低声怒斥。

  “可……官府没抓人,还给了田,彭半仙也说祖宗原谅了,总算……给了条活路啊。”

  也有人声音发颤,眼神松动。

  远处小山坡上,苏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虚空中,一行淡蓝文字悄然浮现:“冲突转化率提升至68%,潜在分裂风险仍存。”

  他成功地在铁板一块的宗族势力上,凿开了一道缝隙。

  但这道缝隙,也可能随时变成将他吞噬的深渊。

  当夜,风雨再起。

  苏晏正在复盘局势,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踉跄扑入。

  是小灯笼。

  他浑身湿透,脸上沾满泥污,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骇人的破风声。

  他死死抓着门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剧烈咳嗽,一缕缕暗红血丝从唇角渗出,滴落在地。

  苏晏心中一紧,箭步上前扶住他,一股浓重的土腥和血腥味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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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迅速探查,发现小灯笼脉搏微弱混乱,口中满是泥浆混合物。

  有人在他巡查暗渠时围堵了他,并强行灌下毒泥水!

  这是最恶毒的私刑,意在让他痛苦窒息而死。

  苏晏当机立断,将他平放榻上,撬开他的嘴,用手指一点点抠出致命的泥浆。

  动作沉稳迅速,内心却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

  小灯笼是他到此地后,第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生灵,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用沉默的陪伴,给了他在冰冷棋局中唯一的温暖。

  屋外雷声滚滚,宛如巨兽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小灯笼喉中泥水终于清理干净,他虚弱地睁眼,涣散的目光在见到苏晏时,奇迹般重新凝聚。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拼尽全身力气,从被毒泥灼伤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先……先生……”

  这是苏晏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沙哑如石磨相磋,每个字都像在刀割声带。

  “西……西渠……底下……还有……地道……通……通赵九婆的……坟庵……”

  说完这句,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苏晏握着他冰冷的小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明白了,小灯笼不是无意中被发现,而是主动探查那些废弃暗渠,去寻找对手的秘密通道,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是孩子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一份情报。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柳苕等人以为苏晏会立即调集兵力,直捣黄龙。

  然而,苏晏却谁也没带。

  他换上一身青色布衣,手持《清丈令》副本,提着一坛村里最好的“烧刀子”,独自朝西山那座阴森的坟庵走去。

  坟庵灵堂,香火缭绕,气氛压抑。

  赵九婆一身缟素,端坐主位,面前摆着五具黑漆漆的空棺材,如五张等待吞噬生灵的巨口。

  见苏晏孤身走进,她枯瘦的脸上扯出冷笑:“苏大人好胆色。怎么,这是要来给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收尸,好斩草除根?”

  苏晏未理会讥讽,径直走到堂中,将酒坛“砰”地放在地上,又将《清丈令》置于坛边。

  “我不是来杀人的,是来请你做一件事。”

  他抬头,目光直视赵九婆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我要请你,来当五姓村第一任省过院的民间监田使。”

  赵九婆像听到天大笑话,放声狂笑,笑声凄厉苍凉。

  “让我这个宗族罪人,去当朝廷走狗?苏晏,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

  “你可以不信朝廷,也可以不信我。”苏晏语气平静得可怕,“但你不能不信这些孩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展开。

  那是一张用木炭画在破布上的简陋地图,线条歪扭,却精准标记出西渠下每一条密道的走向和出口,其中一个出口,直指这座坟庵的后墙。

  “画这张图的孩子,快说不出话了。但他记得每一条他走过的路,每一处可能藏污纳垢的角落。”

  苏晏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狠狠砸在赵九婆心上。

  赵九婆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死死盯着地图,那上面不仅仅是地道,更是一个孩子用生命趟出的血路。

  她终于伸出手,指尖在触到粗糙破布时,不易察觉地剧烈颤抖。

  七日后,坟庵令人望而生畏的牌匾被摘下,换上新匾,上书三个大字:共议会堂。

  彭半仙摇身一变,成了首场“民议裁渠案”的主持人。

  十二位由各房推举、德高望重的村民代表,正襟危坐,就南线支流的修复与拓宽方案,激烈辩论、投票。

  当最后一位代表投下竹签,表决结束的那一刻,会堂大门被推开。

  拄着简陋木拐的小灯笼,在所有人注视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堂前高台。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站在台阶最高处,面对台下上百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张开了嘴。

  “公……平……”

  声音嘶哑,却石破天惊,让整个会堂瞬间寂静。

  “……不是……官给的……”

  他每说一字,额上青筋便暴起一分。

  “是……我们……自己……喊……出来的!”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山谷。

  苏晏站在角落阴影里,望着那个在阳光下挺直脊梁的男孩。

  他身旁虚空中,淡蓝光幕最后一次闪现,字迹清晰,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决然:

  “基层自组织模型激活——孤灯已燃,野火将起。”

  风穿堂而过,吹动墙上刚刚悬挂的、巨大崭新的《五姓村田亩镜图》。

  图上,每一块田地都被细致描绘、标注,经纬纵横,清晰明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图上投下斑驳光影,光影流转,宛如沉寂已久的星河,在这一刻,终于重新开始闪耀。

  会堂外的天空,湛蓝如洗。

  一场席卷五姓村的巨大风暴,似乎已随着那场暴雨彻底平息。

  村庄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静得仿佛风中闻不到一丝火药味。

  只是,那幅象征新秩序的《田亩镜图》虽完美悬挂,图上所代表的清丈与划分工作,却在这一片祥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