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灯燃野陌间-《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三日后,宣政殿侧殿。

  旨在筹备“省过日”的朝会于此召开,殿内气氛凝滞,百官垂首,眼角的余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瞟向那个空置的座位。

  风暴中心的苏晏,竟告缺席。

  御座之上,新君的脸色随着时间流逝愈发阴沉,这无声的缺席,本身已似一种抗议。

  正当殿内空气几欲冻结时,一名内侍官高唱入殿,手捧一卷文书:

  “苏少卿遣人呈递《钟议制章程草案》,恭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御览。”

  草案呈至御前,新君展卷一观,瞳孔骤然收缩。

  苏晏的图谋,远比他预想的更为深邃。

  这已非单纯的平反或追责,而是一套完整的制度构架。

  草案明载:凡经朝廷审定之重大冤案,昭雪之后,须于周年之日。

  由幸存家属、民间抽选的公众代表、及太学院德高望重者,三方共组“省过议团”,于安平钟楼下召开听证。

  议团之责,不在追究个人罪愆,而在审议案件背后暴露的政令疏漏、制度积弊,共商修正动议。

  其结果汇总上呈,具备“半强制效力”——皇帝与中书省可予驳回,但必须给出详尽、公开且足以服众之理由。

  这不再仅是敲打某个官员,甚至不止是质问君王,这是在尝试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套上一具名为“制度”的缰绳。

  殿内死寂,呼吸可闻。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柳苕忽而出列,声音清亮坚定:

  “臣,附议。为示诚意,臣愿于即将推行土地清丈之试点县,设立首个‘省过堂’。

  首议之题,便定为‘如何防止胥吏勾结豪强,伪造地籍,侵吞民田’。该县百姓,皆可报名参与。”

  此言如平地惊雷。

  柳苕此举,瞬间将苏晏那看似缥缈的构想拉入现实,并与她力推的国策紧密捆绑。

  首日,试点县衙门前报名者,已逾三百。

  京城之内,一场未经官署认可的“预演”亦同步展开。

  瑶光选定了北市那片焦黑的废墟——吴阿婶被烈火吞噬的家。

  未设华台,仅命人拾来几根尚存的焦木残梁,那刺鼻的气味,无声诉说着当夜的惨烈。

  她请出了小蝉。

  女孩未曾哭嚎,只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缓缓讲述母亲如何将血书密缝入棉衣。

  如何在深夜叮嘱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去为那个“理”字敲响安平钟。

  现场静默,压抑得令人窒息。

  在这片死寂中,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农颤巍巍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摩挲至发黄的地契,高高举起,嘶哑的声音却穿透人心:

  “我家在册的八亩地,到了户房簿子上,就只剩三亩!那五亩地的差额,进了谁的口袋?

  吴阿婶的血书能说话,我这地契也能!今日,老朽也要问一句——谁来替我们这些活人,敲一敲钟?!”

  仿佛闸门轰然洞开,人群瞬间沸腾。

  “我家的铺子被豪奴霸占,告官反被打断了腿!”

  “我儿在军中搏命,抚恤银下发却被克扣大半!”

  数十人争先恐后冲上废墟,将焦木视作战鼓,血泪化为控诉。

  角落里,小史角手中的笔快得几乎飞起,他将这些泣血之言一一录下,事后不眠不休,整理成册,题名《北市省过录》。

  数日后,这本无刊号、全凭手抄的册子,悄然流入太学院讲堂,在那些未来栋梁的心中,投下了深不见底的影迹。

  与此同时,高秉烛于城郊破庙,堵住了一名正欲潜逃的户房书吏。

  书吏见之如见鬼魅,束手就擒。

  高秉烛从其贴身衣物中搜出一本薄册,封皮上赫然三字——《活口名录》。

  册中记载了十余名与翻案相关、尚未被灭口的关键人物,旁有朱批:“有待处理”。

  审讯室的灯火,彻夜未熄。

  在铁证与高秉烛冰冷的目光下,书吏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招认,所有灭口令,皆源自设于太常寺乐坊深处的“静音阁”。

  每隔十日,便有蒙面信使送来匿名竹筒,内附最新名单与作为酬金的银票。

  最令人胆寒的是,追查银票来源,高秉烛发现这些资金竟出自皇帝私库——“天工账”!

  账目之上,这笔巨额开销名目为“修缮旧档”,实则豢养着一支忠于皇权、专事抹除痕迹的“影子清道队”。

  密报连夜送达苏晏府邸。

  苏晏阅毕,久久无言。

  他未将此足以引爆朝野的证据立时抛出,那无异于直接与君权决裂,自陷死地。

  他将密报付之一炬,看着它化为灰烬。

  随后提笔,所书并非奏疏,而是一封致柳苕的信函:

  “请柳大人务必将‘省过堂’首议全程对民众公开。

  晏已说动《京报》,彼等将架设新制传声筒,务使堂上每一句质问,每一个回答,皆清晰传出,最好……能达天听。”

  同时,他密令牛大力率一众工匠,于安平钟楼外广场搭建巨大木制高台,悬以巨幅白布。

  每日清晨,小史角等人便将《北市省过录》及试点县传回的“省过堂”言论,逐字抄录于白布之上,谓之“晒言台”。

  几日之间,钟楼外的“晒言台”已成京城最引人瞩目之所在。

  围观百姓从数十激增至上千。

  人群中,更有太学院学子自发组织“辩钟会”,就“君权可否问责”、“民意国法孰重”等前所未有之议题,展开激烈论辩。

  这无疑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

  一个深夜,数道黑影掠过,“晒言台”被泼油焚毁。

  然而,次日清晨,当肇事者自谓得计之时,所见景象却令他们心胆俱裂。

  更多的百姓自发聚集,默默清理灰烬,以碎裂的瓷片与瓦砾,在焦土之上拼出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话不能烧”。

  恰在此时,人群分开一条通路。

  那位曾在吴阿婶案中首次出声的哭丧婆张氏,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而来。

  身后几名年轻人抬着一口木箱。

  她行至四字之前,从箱中取出一块块漆黑木牌,共计三十七块,象征着那三十七条冤魂。

  默然无声,她将木牌逐一深插入灰烬之中,随后,面对这片新生的“碑林”,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无声的仪式,其力量却胜过万钧雷霆。

  远处,巍峨宫墙之上,一道身影已伫立良久。

  乃新君最信任的贴身宦官,孙承恩。

  他将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尤其是老妪叩首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寒意攀上脊背。

  他转身回宫,步入御书房旁值房,自袖中取出一份墨迹未干、钤有内廷印信的密令,上书:“彻查《京报》,封闭晒言,违者立斩”。

  他凝视着密令,眼前却反复浮现“话不能烧”四字与那三十七块黑木牌。

  默然良久,他最终将密令缓缓撕成碎片,掷入香炉。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敢如此言语。”他低声嗫嚅,语气难辨是惊惧,亦或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动摇。

  夜色渐深,喧嚣尽散的京城重归沉寂。

  苏晏独立于府中观星台,遥望安平钟楼巍峨的剪影。

  他将发声的权柄交予黎庶,亲手点燃了这燎原星火。

  如今,这股力量已汇聚成磅礴意志,盘桓于京城上空。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平静,一如暴风雨前夕,万物屏息的死寂。

  风驻,虫喑。

  苏晏心头蓦地掠过一阵毫无由来的悸动,仿佛天地间的气机,正向着那座钟楼疯狂汇聚。

  他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所行之事,似乎已惊醒了某种比人心、比皇权更为古老与宏大的存在。

  那弥漫天地的沉寂,不再空无一物。

  它像一张拉满的巨弓,绷紧了整座城市的悲愤与期盼,发出凡人耳识无法捕捉的、低沉而雄浑的嗡鸣。

  为冤魂昭雪,为生民立命。

  此间叩问,早已不再是“谁”去敲响那口安平钟。

  而是当这积蓄太久的意志沸腾至巅峰之时,究竟会是“何物”,来应答这声震彻乾坤的呼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