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残局无棋手-《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烛火摇曳,苏晏的指尖轻抚过那份所谓的《悔诏》。

  纸张是上等宫贡,笔迹亦确是先帝晚年因风湿而微颤的写法,每一转折、每一顿笔皆仿得惟妙惟肖。

  然其目光凝于那方玉玺印章——位置偏了,偏约半指。

  帝王用印如行军布阵,自有法度,绝无此般随意。

  此细微偏差,在旁人眼中或是悲痛疏忽,于苏晏看来,却是一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续读,眉愈锁愈紧。“朕悔不能早诛奸宦”、“朕愧对忠良英魂”,诸如此类辞情激烈的字句,于诏书中反复出现。

  帝王之言贵在克制威重,纵罪己诏亦当沉痛而非激愤,是反思而非呐喊。

  此更似一臣子揣摩上意,用力过猛地饰一忏悔之君,字里行间透着急于撇清的虚伪。

  “他们连忏悔皆能伪造。”苏晏唇边勾起一抹冰弧,笑意未达眼底,反令其目更显锐利。

  “只为在将来某刻,将此伪造之悲化作一枚可随时引爆的棋子,一枚能使皇权蒙羞、令天下人疑‘皇帝亦会犯错、亦会认错’的筹码。”

  他唤来陈七,声平静无波:“查内廷司墨料档案,核此诏书所用墨锭批次与年份。”

  令简而明。陈七未多问,早惯苏晏此般透过现象直指本质的思式。

  仅半日,果呈。

  那墨,出自大火发生后的第二年春,由新上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慎行亲监。

  真相昭然。

  此份悔诏,非先帝事发当时的真情,而是张慎行于尘埃落定后,精心补录的一份政治保险。

  其算准人心,知一份皇帝的“认罪书”在将来会是何等利器。

  苏晏提笔,于那悔诏抄本上批注,字锋如刀:“以君父之名,行奸佞之事,伪造忏悔,意在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将此批注连调查结果一并交史官,令编入正修的《国耻录》附录,篇名直白刺眼——《伪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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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毕悔诏,苏晏目转陈七所呈另一卷宗。

  关于“你欠一局”四字,陈七追查有惊人突破。

  沙地上那独特书写手法,力道内敛,笔画藏锋,与三十年前一因性情孤高被贬出京的棋待诏极似。

  顺此线深挖,一名为“残子会”的隐秘组织浮出水面。

  此会成员,竟皆是曾对皇室忠心、终被作弃子的文臣武将。

  其中有当年因直言被“意外”毒杀的御史后人,有被流放边疆、家破人亡的兵部郎中,还有于北境浴血奋战却被革职查办的老将军。

  他们以棋局为暗语,自比为棋盘上未落却已注定牺牲的“残子”,坚信唯于天下大乱的棋局中,方可逼出真明君。

  而所谓“北斗”,不过其每一代选出的执行者代号,一负责搅动风云的棋手。

  “主上,是否立调缇骑,将其一网打尽?”陈七问。

  苏晏却缓缓摇头。他视卷宗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此人曾为国栋梁,是与其父林啸天一样心怀天下者。

  他们非天生阴谋家,而是被扭曲时代逼成厉鬼。

  以暴力剿杀,只令其怨更深,令世人觉新朝与旧朝无别,皆以屠刀解题。

  “不。”苏晏声轻,却异常坚定,“于暗处厮杀太久,是时令其见光了。”

  他转向陈七,“以《京报》名,刊一则启事。”

  陈七铺纸笔,听苏晏字字言:“诸位所求之清明,已在路上。

  若仍执迷于幕后操盘,以苍生为子,不妨于省过日亲临都察院,当面质问苏晏——光明之下,何须黑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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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启出,满京哗然。

  此无异向一潜藏暗影的庞大势力公开宣战,却又递上一张和谈请柬。

  数日后,由瑶光主的新一轮听证会于都察院开。

  与以往异者,此番旁听席上多了几名戴帷帽、面容难辨的神秘人。

  瑶光未点破其身份,只平静宣会始。

  她先当众诵苏晏为《伪赎篇》所作批注,将那伪造悔诏彻底钉于历史耻辱柱。

  随即,她取一小巧录音竹筒——那是自当年火场幸存老兵处寻得。

  随机括转动,一阵苍老虚弱之声于肃静公堂内响起:

  “告……告后来人……吾死不足惜,唯愿……唯愿后人,不必再以血……证忠。”

  是林啸天最后的遗言。

  那声若跨越十数载时空,带烈火灼痛与英雄末路的悲怆,重重敲在每人心上。

  瑶光环视四周,目终落那几名神秘人身上,声清越有力:“尔等以为,唯尔等记得痛吗?然真自那场大火走出者,从不敢忘。

  今日,我不究尔等过往暗手,因苏大人欲立的,非一靠恐惧维持的朝廷,而是一能让所有人言真相,而不必以死为价之地。”

  语落,公堂一片死寂。

  许久,三名戴帷幕的白发老者颤巍巍起身,摘头上帷帽,露三张布满风霜与悔恨的脸。

  他们行至堂前,将三册厚密档置案上,那是其珍藏多年的旧案种种内幕。

  他们未言,只深深一揖,而后转身,主动走向门外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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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波未平,一波又起。

  高秉烛行色匆匆闯入苏府,带一紧急情报:护龙河下游清淤时,捞起一具被铁链缠绕的骸骨。

  经仵作验,死者已于水下浸泡十余载。

  最关键者,于其怀中发现一块被蜡封紧裹的半块铜牌,上刻“乾元票号·密账钥”六小字。

  经身份排查,此骸骨竟是当年失踪的前钦天监副监,周允和。

  此人正是当年负责监督销毁与北境盟军密约副本的技术官僚。

  众人皆以为其畏罪潜逃,不想早被灭口沉尸。

  苏晏令,将周允和以六品京官礼重葬,并于其墓碑上唯刻一行:“他曾低头,但未弯腰。”

  此举于朝野引巨震。

  无数如周允和般,于旧朝恐怖高压下不得不低头,却在内心深处坚守一丝底线的中层官吏,若见己影。

  他们明,苏晏此举,是在为此沉默的大多数正名。

  一时间,都察院门前车水马龙,多人始主动提交手中掌握的旧案线索,京城的真相正被一块块拼凑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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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末,月圆之夜。

  苏晏独一人登皇城西北角楼。

  其手握两物:一为兄林砚所遗墨色短刀,一为《伪赎篇》抄本。

  晚风清冷,吹其衣袂飘飘。

  他行至角楼边火盆前,缓将那份录伪造忏悔的抄本投入其中。

  火焰“腾”地窜起,将纸张吞噬。

  就在火光最盛刹那,他凭栏远眺,见远处护龙河水面倒映岸边新立“省过碑林”,

  那九块巨大青铜碑影于水波荡漾间,竟奇迹般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风起,吹散火盆中余烬。

  一片尚未全熄的灰烬,打着旋儿被风带起,飘飘扬扬越重重宫墙,终,轻轻落于太和殿内那张空置已久的御座之上。

  苏晏望天边那颗渐亮的启明星,若对某遥远魂灵低语:“哥,此一局,我等不下完了。”

  其声很轻,却带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决绝。

  “因从此以后,再无人能独坐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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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扬钟声自钟鼓楼传来,是子时第十一响,宣告旧日彻底终,新日悄临。

  那钟声于寂静夜空回荡,若一声终得舒展的释然呼吸,又若一声划破黑暗的新生啼哭。

  此后的数日,京城天空异常平静。

  风波诡谲的朝堂似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所有尖锐矛盾和激烈交锋皆已尘埃落定。

  苏晏未再行任何大规模动,他只每日清晨皆会赴省过碑林前站立片刻,视那些新刻名姓,目光沉静如水。

  整个京城皆若屏息,等待着什么。

  空气里弥漫一种肃穆而又期待的氛围,若暴雨过后,万物待第一缕阳光的降临。

  这天,天尚未亮,苏府管家便发现,其主上早已起身。

  他未着那身象征权力与威严的麒麟朝服,而换上一袭最简素的素色长袍,独立于紧闭的府门前,若候一场早已注定的约定。

  天际,正飘飘扬扬地,始落细碎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