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风起青萍末-《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童谣的调子简单得近乎诡异,像孩子无心的呢喃,却又字字扎心,直指新政的两大支柱——清丈田亩和筹备立宪。

  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的杂音。

  但当它和那些一夜之间贴满全城的匿名揭帖合流时,就汇成了一股动摇人心的暗流。

  揭帖用最粗鄙的话,把清丈官说成强夺民产的恶棍,把筹备局官员骂成要断读书人前程的国贼。

  瑶光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市上。

  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裙,让她完美融进了人群里。

  她没有去撕那些揭帖,只是静静观察围观者的反应。

  愤怒、怀疑、恐慌……种种情绪在百姓脸上交织。

  她注意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在人群里特别活跃。

  他们不识字,却能准确地向旁人“解说”揭帖上的内容,言语间添油加醋,拼命煽动。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其中一个最瘦小的孩子。

  看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小巷,从角落的破碗里拿起三枚铜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瑶光记下位置。

  第二天、第三天,她换了不同装束,在不同地方观察。

  发现所有散播揭帖和童谣的流浪儿,都遵循相似的模式:

  每天黄昏,在固定的几家茶楼外围,会有一个不起眼的伙计发一叠叠揭帖和几串铜钱。

  线索像根无形的丝线,被瑶光耐心地一寸寸抽出。

  她乔装成送菜的农妇,挑着担子,很自然地混进了那家生意最冷清的茶楼后厨。

  伙计们对她视若无睹——这给了她绝佳的机会。

  她顺着伙计们每日倒泔水的路径,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国子监后街一处僻静的跨院。

  院门虚掩,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和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瑶光攀上墙头,借着茂密槐树叶遮掩,朝里望去。

  院中石桌旁,竟坐着七八个穿旧官服的男子。

  他们不是高官显贵,大多是翰林院的编修、国子监的博士,或是某些衙门里不起眼的低阶文官——正是京城最典型的“清流”。

  他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奋笔疾书,誊抄的正是街头那些揭帖。

  而在石桌中央,赫然压着一份墨迹未干的草稿,标题刺眼——

  《驳宪六策》。

  瑶光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用她过目不忘的记忆,把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子里,然后悄无声息滑下墙头,消失在暮色中。

  苏晏听完瑶光的禀报,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发出规律的闷响。

  他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脸上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

  “抓人?”他摇摇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现在抓,他们就成了为民请命、对抗酷吏的英雄。

  士林清议涌过来,我们反而坐实‘强夺民产、断绝士路’的罪名。”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这些小鱼,不过是被人推到浪尖上的饵。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深水里。”

  他不想把这些朝堂上的阴诡说给瑶光听,只是温声道:

  “辛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介入。”

  第二天,就在童谣与揭帖的风波愈演愈烈时,一个新机构——民情通政司,以雷霆之势发布了成立以来的第一份公告:《告天下读书人书》。

  这份公告没有愤怒的驳斥,没有空洞的辩解,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坦诚,历数了几百年来科举制度的种种积弊:

  八股取士僵化思想,诗词歌赋无益国是,多少惊才绝艳之士被埋没于格式,又有多少钻营取巧之徒窃据高位。

  文章笔锋一转,提出了振聋发聩的改革方向——

  “分科取士、实务试策”。

  将天下学问分为格物、律法、农桑、军略、经济等数科,学子可依其所长报考;

  考试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而是以解决具体问题的“实务策”为主。

  更重要的是,公告最后,苏晏以筹备局的名义,盛情邀请天下各大书院的宿儒名士、青年才俊入京,共议新规,同商国是。

  这一手釜底抽薪,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读书人最重风骨与名声。

  苏晏将姿态放得极低,把他们从改革的对立面,拉到了参与者的位置上,一下子分化了整个士林阶层。

  紧接着,陈七奉命在京城各大酒楼茶肆里,不经意地“泄露”了一桩旧闻:

  那位近日上蹿下跳、抨击立宪最激烈的侍讲学士周大人,其家族往上数三代,竟无一人是通过科举正途入仕的——全凭祖上荫庇,捐官买爵。

  舆论瞬间反转。

  一个连科场都没进过的“门荫户”,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寒门学子,去扞卫科举的“神圣”?

  “伪清流”的帽子一旦扣上,就再也摘不下来。

  那些原本跟着摇旗呐喊的读书人顿时脸上无光,纷纷噤声。

  连一向守旧的翰林院,都有几名平日不问世事的清贵翰林,联名上书,恳请陛下早日革新科制,以开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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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风波看似平息。千里之外的潞州,却掀起了另一场血雨腥风。

  柳玿是在视察一处新丈量出的隐田时遇刺的。

  刺客扮作引路的农夫,在山间小径暴起发难。

  好在柳玿身边亲卫都是百战精锐,反应极快,几招之内就把刺客制住。

  然而,那刺客竟悍不畏死——不等审问,就咬碎藏在齿间的毒囊,当场气绝。

  亲卫从他身上搜出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刃。刃柄上清晰地刻着一枚家族徽记:

  镇北侯府的苍狼啸月图。

  消息传来,柳玿的幕僚们大惊失色,纷纷劝他立刻上奏,弹劾镇北侯。

  镇北侯是军中元老,向来与苏晏不睦,有此铁证,正是扳倒政敌的大好时机。

  柳玿却总觉得事情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没有声张,只命人暗中去查刺客的户籍。

  结果令人不寒而栗:户籍册上清清楚楚写着,此人乃镇北侯府的一名家奴,早在三年前就因恶疾暴毙,户籍也已注销。

  一个死了三年的人,如何来行刺?

  柳玿背后渗出冷汗。

  他立刻意识到,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他当机立断,对外宣称自己遇刺重伤,闭门谢客,连潞州知府的探望都一并回绝。

  暗地里,他却以清丈总办的身份,调阅了潞州府衙近三年来所有的死刑案卷。

  昏暗烛光下,他一卷一卷翻阅,终于发现一个可怕的规律:

  在十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卷中,那些被判处斩立决的囚犯,都在行刑前几日“意外暴毙”于狱中。

  而这些“暴毙”的囚犯,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曾因各种原因,短暂接触过清丈局的内部案卷。

  柳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立即把这些案卷用油布层层包好,以火漆密封,交给自己最心腹的亲卫,命他绕开所有官道驿站,从小路日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苏晏手中。

  随行的,还有一封只有一句话的密信:

  “有人在用死人杀人。”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内

  高秉烛也正面临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他奉命整肃军纪,查处了一名虚报伤残、冒领双倍军饷的退役校尉。

  按律,此举当以欺君论处,轻则流放,重则问斩。

  就在高秉烛准备下令拿人时,那名身经百战的校尉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铁打的汉子哭得涕泪横流:

  “将军!我不是为自己!我手下三个兄弟,都死在了漠北的风沙里!

  朝廷的抚恤金迟迟不到,他们的婆娘孩子都快活不下去了!

  我多领的这点钱,全都分给了他们!他们的名字,除了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有谁记得!”

  一番话,说得在场官兵无不动容。

  高秉烛挥退左右,独自在帅帐中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眼布血丝,却目光清亮。

  他召集了军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兵代表,共同议事。

  他没有谈罪责,而是提出了一个新方案——

  “抚恤分级制”。

  不再是一刀切的抚恤,而是根据士兵的服役年限、战场功勋、伤残等级,划分出不同等级的补贴标准。

  战功卓着者,其家人可享终身俸禄;伤残退役者,保证其衣食无忧。

  同时,他提议在京郊择一处风水宝地,立“阵亡将士名录碑”,将百年来所有为国捐躯的将士姓名一一刻上,供后人瞻仰。

  方案上报后,苏晏的朱批很快下来,只有寥寥数字:

  “准行,并入军政改革草案。”

  消息传开,军中原本因裁军和严苛军纪而积累的怨气,如春雪遇阳,悄然消融。

  士兵们或许不懂什么立宪大道理,但他们懂,谁是真心把他们当人看。

  就在各方暗流涌动之际——

  陈七在自己的住处,收到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和来处的密信。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小片被烧得焦黑卷曲的香灰印。

  陈七的心猛地一跳。

  这香灰印的质地和香气,他再熟悉不过——与不久前,苏晏在角楼上亲手焚毁的那枚调动暗卫的秘印,一模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片脆弱的灰烬。只见上面用特殊药水浸泡后,显现出八个小字:

  “子时三刻,钟鼓楼西檐。”

  这是一个他从未听闻的接头暗号。

  苏晏手下的所有密探,都由他一手调配,绝无可能绕过他。

  陈七的第一个念头是陷阱——但那枚香灰印做不得假,那是只有他和苏晏两人知晓的秘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苏晏。

  如果这是敌人针对主上的阴谋,他必须自己先去探个究竟。

  子时三刻,夜凉如水。

  陈七一身夜行衣,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钟鼓楼高耸的西侧飞檐。

  月光下,檐角空空如也,并没有人影。

  他心中疑窦更甚,正准备撤离,眼角余光却瞥见檐角下方的阴影里,似乎倚着什么东西。

  他伏下身子,探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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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只古筝。

  筝身遍体乌黑,看得出是名贵之物,但其中一根筝弦却突兀地断了,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他的目光顺着筝身往下,落在了筝尾处一行用小篆雕刻的鎏金小字上。

  当看清那行字时,陈七如遭雷击,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

  那上面刻着:

  “癸未年赐瑶光”。

  癸未年……十二年前,靖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夜。

  而这只筝,正是宫中赐给当时还是公主的瑶光,作为她十岁生辰的贺礼。

  他猛然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血夜,他奉密令潜入火光冲天的靖国公府,救出的那个被浓烟熏得昏迷不醒、高烧不止的小女孩。

  她醒来后,便忘却了一切,只记得自己叫瑶光。

  陈七死死盯着那根断弦,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不,不仅是知道。

  那个人,正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试图唤醒公主沉睡了十二年的记忆。

  这根断弦,就像一个楔子,要撬开那道被鲜血和烈火封印的记忆之门。

  而门后,是足以将一切都颠覆的惊天秘密。

  他不敢想象,当瑶光记起一切时,会是何等光景。

  他只觉得,那根断弦仿佛不是绷在筝上,而是缠在了自己的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