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天始微光-《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朔风扫过紫禁之巅的琉璃瓦,檐角残雪凝成冰凌,泛着清冷的光。

  金銮殿内,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压得低低的。

  御座上的年轻天子,面容因紧张有些发白,但握着明黄诏书的手,却稳稳的。

  他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宗亲勋贵,越过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最后落在人群里那个青衫身影上——

  苏晏。

  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清晰声音,将诏书上的字砸向这座古老殿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设宪政筹备局,草拟《大胤宪纲》,限百日内成稿。

  凡涉及军政、财政、司法之重大决策,须经三老会议审议方可施行……”

  《立宪诏》像道惊雷,在死寂的朝堂炸开。

  宗室亲王们脸色瞬间铁青,交换着愤怒的眼神。

  攥紧的拳头在宽大朝服下微微发抖。

  这意味着,皇帝不再能被他们轻易左右。

  他们世袭的特权,将被一个叫“宪纲”的陌生枷锁捆住。

  苏晏静静站着,感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敬畏的,怨毒的,探究的。

  他没看皇帝,也没理会那些根基被触动的王公贵族。

  他的思绪,飘向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宫变,飘向用生命为他、也为这新局铺平道路的挚友——

  李崇文。

  宪政筹备局设在了前朝的内阁大堂。

  尘封的院落被打扫干净,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亮堂内肃穆的众人。

  按官阶,苏晏作为首辅顾问,该坐首座。

  但他将一张黑漆座椅空了出来,亲自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灵位,恭恭敬敬供在上面。

  灵位上书:“大胤忠愍侯李公崇文之位”。

  他环视众人,声音平静却有力:

  “此制,始于忠魂未冷。李侯以身殉国,所求者非为一人一姓之荣华,而是为天下苍生开万世太平。

  今日我等坐于此堂,当以李侯之志为志,时刻不敢或忘。”

  满堂官员,无论真心假意,皆起身,向那灵位深深一揖。

  苏晏此举,不止是缅怀故人。

  更是为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立下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道德基石。

  就在众人以为会议要开始时,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瑶光公主一身素雅宫装,褪去所有饰品,毅然出列,对着苏晏和众人福了一福。

  “苏相,诸位大人,”她话语清晰坚定。

  “瑶光自请卸去公主封号,以一介民女之身,入筹备局任‘舆情察访使’一职,专司体察民情,收集民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苏晏抬眼,看见她眼中那份与李崇文如出一辙的决绝。

  他没立刻答应,而是问:

  “为何?”

  瑶光直起身,目光坦荡:

  “因为百姓不怕官大,只怕官黑。新政欲行,民心为本。

  若这宪纲条文,仍是之乎者也,仍是只有我等读得懂的官样文章,那便与百姓无干,终将沦为一纸空文。”

  她顿了顿,声音更清亮:

  “瑶光不才,愿走遍京城街巷,去听听挑水的、卖菜的、守城的兵丁,他们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今后我们拟定的每一项条款,都要让他们听得懂,看得明白,知道这与他们的身家性命相关。”

  苏晏久久凝视她,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笑。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

  “准。传我之令,即刻起,筹备局所有会议记录、公示文告,皆改用白话文体,务求妇孺皆知。即刻誊抄今日之会议概要,张贴全城!”

  他知道,瑶光这一步看似微小,却将为这场宏大变革,注入最坚韧的生命力。

  变革的齿轮,一旦转动便势不可挡。

  几天后,清丈田亩的政令下达。

  柳玿被任命为“清丈田亩总督办”——这是个足以将他置于火上烤的职位。

  临行前夜,他独身来到苏府。

  月色下,柳玿面容凝重:

  “苏兄,此去河东,乃是皇亲国戚、勋贵门阀的田产腹地。

  若他们以祖宗之法、皇家体面为由,公然阻挠,我当如何处置?”

  苏晏没直接回答。

  他将柳玿引入书房,从书架最深处取出一本尘封的《洪武实录》,翻到一页,指给他看。

  烛光下,一行朱笔批注过的墨字触目惊心:

  “凡抗丈量者,无论贵贱,籍没其产。”

  苏晏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之音:

  “你看这里,柳兄。这不是我说的,是太祖皇帝说的。

  你此去,是奉太祖之法,行社稷之公。谁敢阻拦,便是与祖宗为敌,与国法为敌。”

  柳玿盯着那行字,眼中最初的忧虑被一种豁然开朗的锐气取代。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压抑许久的快意与决断。

  他向苏晏长揖及地,转身大步出门。

  门外,百余名从寒门士子中新募的吏员早已整装待发。

  他们眼中闪着对未来的渴望,和对旧秩序的挑战。

  这支队伍,像把锋利的楔子,浩浩荡荡开赴河东,准备撬动帝国最坚固的基石。

  与此同时,京畿驻军营盘里

  一场无声的较量也在上演。

  高秉烛奉命整编军队,裁汰冗员,清查军饷。

  他破天荒设立了“军民共监委员会”,将几位在军中德高望重却不识字的老兵代表请了进来。

  一名世家出身的将领当场发难,指着满手老茧的老兵,高声质问:

  “高都督!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军饷账目何等繁复,让这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丘八来监管,岂不是天大笑话?”

  高秉烛没动怒。

  他拿起一本刚查抄的账册,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数字:

  “这上面写着,去年腊月,拨发冬衣五千件,米粮三千石。”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所有将领,最后落在那几个局促不安的老兵身上。声音陡然转为沉痛:

  “可他们记得——去年那个冬天,他们一个连里冻死了三个弟兄,他们的孩子在家乡饿死了。”

  他盯住发难的将领:

  “你告诉我,这笔账,究竟是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人看得更明白,还是他们这些亲历生死的人,记得更清楚?”

  整个营帐瞬间死寂。

  那名将领脸色涨成猪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饿死”这个词面前,任何关于“账目繁复”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耻。

  夜色深沉

  苏晏独自登上皇城东北角的角楼,冷风吹着他青衫。

  万家灯火在脚下铺开,像片星辰的海洋。

  陈七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低声汇报:

  “主上,‘百眼网’已遵照您的吩咐,正式转型为‘民情通政司’,各地分支正陆续挂牌,专司上达民意。

  京中几位亲王表面上对《立宪诏》俯首帖耳,但暗中串联,动作频频。”

  苏晏没回头。

  只是望着天际那一线即将破晓的微光,轻声自语——像对陈七说,又像对自己说:

  “十二年前,我从大理寺的死牢里爬出来,心里只想着复仇。

  直到今天我才渐渐明白,真正的棋局,从来不在金銮殿的方寸之间,而在这一片广袤的人间。”

  他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细腻的灰烬。

  那是他为父母兄长烧了十二年的香,最后一炉的香灰,被他碾碎制成的印记。

  他曾发誓,要用这枚印记,在所有仇人的罪状上盖章。

  而现在,他张开手,任凭夜风将那承载无尽仇恨的灰烬吹散,融入这京城的万家灯火。

  远处,钟鼓楼的晨钟被敲响。

  一声,又一声,沉雄悠远。

  钟声像为一个腐朽的旧时代送葬,也像只无形的手,为一片崭新的天空,轻轻推开了门。

  苏晏知道,柳玿在河东将面临血雨腥风。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第一份浴血战报的准备。

  然而,就在诏书颁布的第七天清晨——

  一份来自河东的加急文书,送到了他案头。

  比他预想的任何冲突都要早得多。

  那风尘仆仆的信使,脸上没有恶战后的惊惶疲惫,反而带着种近乎荒诞的、混杂狂喜与迷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