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舌战白玉阶-《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静被苏晏平静的声音打破了。

  他没看首辅柳玿,也没看那些惊疑不定的同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龙椅那片明黄之上。

  今日,他所求的早已不是个人荣辱。

  “臣,请传第一位证人,原武德军军医,曹伦。”

  话音落地,殿门外传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在两名小黄门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进来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官服,干干净净。

  这就是十二年前勘验青崖岭战场的军医曹伦。

  早已致仕还乡,如今被一纸密令从千里之外,带回了风暴中心。

  老者颤抖着跪下,浑浊眼里满是恐惧。

  他不敢看任何人,只把额头死死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苏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温度,却不容置疑:

  “曹军医,十二年前,青崖岭一役,你亲至战场。请你告诉陛下,告诉满朝诸公,那三百忠魂,是如何战死的?”

  曹伦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格格轻响。

  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

  兵部尚书周愃脸色开始发白,握着笏板的手指骨节突起。

  “回……回禀陛下……”曹伦声音细若蚊蚋,却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清晰无比。

  “青崖岭……三百一十七具尸骨,无……无一处刀伤、箭创。剖验尸身,胃袋空竭,肠无余物……确系……确系力竭饿毙。”

  朝堂炸开了锅。

  不是战死,是饿死?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意味着所谓的“力战殉国”,从头到尾就是弥天大谎。

  苏晏没理会周遭哗然。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曹伦,语气陡然凌厉:

  “既是饿毙,为何军报上写的却是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是谁,上报的这份战功?”

  这问题像柄重锤,狠狠砸在兵部尚书周愃心上。

  曹伦身子猛地一僵,像被抽干了力气。他艰难抬头,目光越过人群,最终落在脸色惨白的周愃身上。

  “是……是时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周愃,周大人。”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周愃。

  周愃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残存理智告诉他:完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提着官袍下摆就往殿外冲。

  刚跑出两步,殿内廊柱后闪出两道黑影,如鹰隼般迅捷——一人扣肩,一人绊腿,瞬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是高秉烛埋伏的靖安司武士。

  周愃像条离水的鱼,徒劳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苏晏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计划中微不足道的注脚。

  他再次转向曹伦,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直透人心的寒意:

  “周愃一介主事,安敢一手遮天,欺上瞒下?曹伦,我再问你一遍,是谁,令你篡改军报,将饿殍写成英烈?”

  这一问,如同催命符。

  曹伦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他知道自己已没退路。苏晏今日把他带到这里,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与其被灭口,不如赌一把。

  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

  “军报呈上御前,有……有圣裁批红。兵部的勘合印信,至今尚存!”

  “圣裁批红!”

  四个字如惊雷滚过,整个太极殿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这意味着,皇帝亲自在这份伪造的军报上盖了印。

  他们不敢抬头看龙颜,只能感觉到一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恐怖威压从御座上弥漫开来。

  皇帝脸色铁青,握着龙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苏晏,眼神里是滔天怒火,还有一丝被精准击中要害的惊骇。

  苏晏却仿佛没看到皇帝的震怒。他微微侧身,对着殿外扬声道:

  “传第二位证人。”

  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园丁,西山皇家别院的杂役。

  他显然没见过这等阵仗,一进殿就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苏晏声音稍稍放缓,带着一丝安抚:

  “老丈无需害怕,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如实禀报即可。你可还记得,庚戌年秋,内库总管太监李茂,曾去过西山别院几次?”

  老园丁战战兢兢回忆:

  “回……回大人,记得。李总管那段时日,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来一次,每次都带着几个小太监,用马车搬运箱笼入库。

  小的……小的有一次不小心撞翻了一只箱子,箱盖开了,瞥见里面都是些文书卷宗。

  那箱笼侧面,小的还看到……看到刻着几个字……”

  “刻着什么字?”苏晏追问。

  “庚戌年……兵符。”

  此言一出,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玿眼中精光一闪。

  庚戌年,正是青崖岭事发之年。

  兵符本该由兵部和内廷共同掌管,岂能私藏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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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转身,命身后的陈七呈上一叠厚厚文书——那是他早已命人从乙字库中拓印出的出入库名录复印件。

  “陛下,此乃臣从乙字库中找到的庚戌年内廷用度名录。臣请与内库存档的原始账目进行比对。”

  皇帝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知道苏晏设下了连环套,却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

  内库太监很快捧着一本厚重册子上来。

  两相对照,一个惊人的事实摆在众人面前——

  内库的原始存档上,凭空少了七日的记录。

  而那七日,恰好是老园丁所说的、李茂频繁搬运箱笼的日子!

  证据被人为抹去了!

  就在此时,首辅柳玿终于抓住机会。

  他猛地出列,手持笏板,声如洪钟:

  “陛下!账目可销,人事难掩!臣恳请陛下,即刻调阅司礼监当日的值班簿,彻查当日所有接触过兵符勘合的内监!”

  这一击,精准打在皇帝软肋上。

  司礼监是内廷核心,值班簿更是机密中的机密。

  调阅它,无异于将皇帝的家底翻出来给外臣看。

  皇帝的面色瞬间剧变,从铁青转为煞白。

  他看着柳玿,又看看苏晏,第一次感觉到那种被臣子逼入绝境的无力与羞辱。

  然而,柳玿的请求合情合理,他根本无法拒绝。

  不等皇帝开口,殿外再次传来通报声,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吏部右侍郎李崇文大人家仆,殿外求见!”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崇文?那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顽固?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一名同样年迈的家仆被领了进来。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封蜡封的信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启禀陛下,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在一个时辰前,于城南义学……去了。

  他临终前嘱咐小人,若他不能亲至金殿,便将此遗书呈上,代他一言。”

  老人死了?就在今日对质之时?

  这巧合,让殿内众人心中寒气大盛。

  太监接过遗书,呈给皇帝。皇帝没看,只是示意他当众宣读。

  遗书内容不长,但字字泣血。

  原来十二年前,李崇文也曾对青崖岭一案心生疑窦,暗中调查。

  他曾通过特殊渠道,见过真正的庚戌年兵符副印的拓本。

  他以生命担保——那份拓本上的纹路细节,与如今陛下御案上作为罪证的那份,截然不符!

  遗书最后,只有八个字,是李崇文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法可欺,心不可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殿中破碎了。

  义学之内,李崇文身前那座小小香炉恰在此时倾倒。

  余烬散落,瞬间成灰。

  “妖言惑众!乱臣贼子!”

  两位一直站在皇帝身侧的亲王终于按捺不住,咆哮着跳了出来:

  “来人!将这些叛党给本王拿下!”

  他们豢养的数十名亲兵闻声而动,拔出刀剑就想往金殿里闯。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殿门的一刻,异变陡生。

  宫城之外,西苑禁军大营的方向——

  瑶光面无表情地举起了一面黄铜令牌。

  霎时间,早已待命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迅速接管并封锁了紫禁城的四大宫门。

  亲王们的亲兵,被死死堵在殿外,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午门之外。

  不知何时聚集了数百名衣衫褴褛的老兵。

  他们拖家带口,跪在宫门前,一遍又一遍高呼:

  “还我公道!还青崖岭公道!”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穿透宫墙,清晰地传到了太极殿每个人的耳中。

  内有死谏,外有兵谏,民意滔滔。

  所有的牌,苏晏都已打出。

  皇帝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制止了亲王们的叫嚣。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仿佛生锈刀刃刮过石头般的沙哑声响:

  “……准许,继续。”

  苏晏终于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的东西,一层层解开,露出半枚被烈火烧灼过的虎符。

  焦黑的表面,依稀能看到繁复古朴的纹路。

  与此同时,一直跪伏在地的军医曹伦,也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片同样被烧得残破的金属碎片。

  在满朝文武注视下,苏晏将那半枚虎符与曹伦手中的残片轻轻合在一起。

  “咔哒”一声轻响。

  两件残物严丝合缝,完美拼成了一枚完整的勘合虎符。

  这才是真正的兵符!

  是苏晏的父亲苏玄在自焚前,拼死留下的最后证据!

  苏晏手捧完整的虎符,猛地跪下,对着龙椅重重叩首。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平静,不再冰冷,而是带着十二年积压的血与泪,如同杜鹃啼血,声震殿堂:

  “陛下!当年通敌者,未必是我父苏玄;而今日,在此殿中,百般阻挠,意图护短者,必是诸公!

  臣苏晏,不要封侯,不要权位,今日只求陛下一句公道话——”

  他抬起头,双眼通红:

  “青崖岭三百忠魂,到底冤不冤?!”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高高的烛台上,烛火无声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状如鬼魅。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御案上那本空白的提名册——那上面原本该写着新任户部尚书的名字。

  可此刻,他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有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青崖岭漫山遍野的、绝望的哭嚎。

  殿外,不知何时,肆虐了半日的暴雨骤然停歇。

  乌云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束惨白冰冷的月光穿透云层,直直照在通往太极殿的白玉石阶上。

  那光芒落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反射着水光,宛如一条蜿蜒而上、通往未知的血路。

  金殿之内,皇帝依旧沉默。

  苏晏长跪不起。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这场惊心动魄的对质似乎已经结束。

  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这诡异的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它笼罩着整座宫城,预示着一场无人能预料的巨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