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纸上燃烽烟-《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那本叫《大胤宪纲构想初稿》的小册子,像滴冷水掉进滚油里,“刺啦”一声,在京城炸开了。

  没署名,没刊号。

  封面上那枚模糊的印章——断裂锁链缠着棋盘,成了全城人心里最神秘的图腾。

  起先只在少数读书人手里传。

  可不出几天,城里最大的几家书铺就嗅到了味儿,连夜翻印。

  墨香混着种禁忌的、让人兴奋的气味,飘满了大街小巷。

  茶馆的说书人最机灵。

  他们把里头“三老会议”、“预算稽核”这些拗口词,编成了通俗评话《棋王定国策》。

  说到“以民为本,分权制衡”时,满堂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

  孩子们也编出新歌谣,在巷子里追着唱:

  “一纸胜千军,规矩压龙鳞。”

  这句童言无心,却像根针,精准扎向了紫禁城最敏感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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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尚书府里,气氛冷得像冰。

  张维岳脸色铁青,把管家搜罗来的所有抄本——精装的、简印的——全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

  他喘着粗气,好像脚下踩的不是纸,是苏晏那张永远没表情的脸。

  “疯子!全是疯子!”他吼着,声音在空荡的正厅里回响。

  “这是要挖大胤的根!要让武将勋贵,都去听酸儒摆布!”

  他想不通:那个靠军功和稽核专案刚站稳的苏晏,为什么要自掘坟墓,抛出这种东西,把所有潜在盟友都推到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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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张家暴怒相反,翰林院正亢奋着。

  两个刚入仕的年轻庶吉士,不顾前辈劝,联名上了道奏疏,文辞恳切,请朝廷效仿古制,“设制礼局以参议宪章”。

  他们觉得,这是文人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真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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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的中心,乾清宫里,却一片死寂。

  瑶光公主冒了天大风险,把那份没删减、带着最激进条款的完整草案,藏在一本《金刚经》夹层里,亲手送到御书房。

  她什么都没说,只深深一福,在皇帝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退下了。

  第二天,皇帝照常上朝、批奏折,对市井间的沸沸扬扬,一个字没提。

  可所有近侍都感觉得到——龙袍底下,正积着股能毁天灭地的火。

  午后,他突然让人取来洪武朝的《祖训录》,亲手拂去上面灰,一页页翻。

  最后停在那句刺眼的话上:

  “凡我子孙,有敢变乱祖宗成法者,天下共讨之,诸王得兴师问罪。”

  他手指在“兴师问罪”四个字上久久摩挲,指节用力到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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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三位早不问政事、辈分极高的老亲王,被秘密召进宫。

  暖阁门窗紧闭。

  守门的老太监只敢把头垂得更低,却依然清楚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争吵。

  一个苍老愤怒的声音在咆哮:

  “此獠欲废君统,其心可诛!”

  “苏晏”这名字,像鬼魅,被一次一次提起。每提一次,杀气就重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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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族密议的同时,苏晏府里也来了位怒气冲冲的客人。

  李崇文把一本《初稿》“啪”地拍在桌上,指着其中“三老会议,辅君议政”那条,压低声音,字字像淬了火:

  “苏晏!你明知这形同分权,是要从天子手里夺权!这不是劝谏——这是在向整个皇族宣战!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眼里满是痛心和不解。

  在他看来,苏晏这是以卵击石。

  苏晏却异常平静。他甚至还有心情给李崇文倒了杯热茶。

  他拿起桌上朱笔,在草案扉页那句“君权有限,法度为先”下面,重重画了道线。

  墨迹鲜红,像道血痕。

  “崇文,”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洪武爷当年设四辅官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朕非不欲,恐后世子孙为所欺耳’。

  他怕后世君主被权臣蒙蔽,才想了制衡的法子。只是后来……再没人敢提了。”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坚定,看着李崇文:

  “我不求它今天能成,甚至不求在我活着时看见。我只求把它写进天下人心里。只要这颗种子种下了,总有一天会生根。”

  他顿了顿:

  “到那时,哪怕只有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还记得——皇权就不能再假装它不存在。”

  李崇文被他话里那股理想主义和近乎疯狂的牺牲震住了,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看见的不是个权臣。

  是个想用自己性命,给未来点盏灯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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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都察院御史柳玿也陷进了天人交战。

  作为清流言官,他毕生信念就是维护皇权正统。

  任何削弱君父权威的话,在他看来都是大逆不道。

  可不久前,他亲眼见过户部赈灾基金因账目透明带来的变化——

  百姓们真心的欢呼、对“苏青天”的拥戴,让他头一回对自己的信念动摇了。

  那本《宪纲初稿》他反复读了十几遍。越读越心惊,也越读越……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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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他一个人来到忠义祠。

  祠堂里供着历朝历代以死进谏的忠臣牌位。

  柳玿在冰冷石砖上跪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白。

  最后,他站起身,眼里已一片清明。

  他决定以个人名义,写篇《论宪纲可行不可行疏》——

  不完全否定,也不盲目支持,只巧妙提出“暂立章程,试行为先”的折中法子。

  他要这样,既保住改革的火种,又不让自己背“离经叛道”的罪名,给苏晏,也给自己留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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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苏晏好像没打算留后路。

  就在柳玿写奏疏的那个深夜,高秉烛带一身寒气闯进苏府,急报:

  “大人,东厂那帮阴魂不散的又集结了——目标像是义学那边地窖!”

  地窖里藏着稽核专案组所有核心卷宗。一旦被毁,整个专案就全完了。

  但出乎高秉烛意料,苏晏脸上没半点慌。

  他只淡淡对旁边陈七吩咐:

  “去,找个‘不小心’的机会,让锦衣卫的眼线知道——宪纲的真正原件,藏在紫宸门值房第三块地砖下的暗格里。”

  陈七领命走了。

  苏晏自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揣着个油纸包,独自走进茫茫夜色。

  他没去什么紫宸门。

  径直到了城郊慈恩寺。

  在寺里,他把那份真正的、带墨香的《宪纲》真本,交给主持僧人,请对方亲手封进后殿一尊新塑佛像的肚子里。

  “大师,”苏晏声音在空旷佛殿里格外清楚。

  “若我死了,七天后,请把这东西公之于众。若我还在……它就永远不见天日。”

  主持僧人双手合十,垂眸:

  “阿弥陀佛。施主所托,贫僧定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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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慈恩寺回来的路上,暴雨泼下来了。

  一道惨白闪电撕破夜空,瞬间照亮苏晏斗笠下的脸。

  眼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只有一片冰冷的、像能烧尽一切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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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深处,皇帝挥退了所有太监宫女,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御案前。

  他望着窗外狂暴的雨幕,很久,忽然极轻地低语了一声。

  那声音里带点惋惜,和更多的冷酷:

  “朕给了你活路……是你自己不肯走。”

  他端起手边早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的苦,好像也压不住他心里越来越浓的寒意。

  看棋的时间,结束了。

  是时候亲自下场,挪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