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暗潮推舟日-《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果然,才半天,兵部的堂议结果就送回来了。

  那份《屯军复籍疏》——苏晏和老兵们的心血——被朱批轻飘飘打了回来。

  理由就八个字:国库空虚,无饷可支。

  像盆冰水,却没浇灭苏晏眼里的火。

  他静坐堂中,指尖一下下叩着桌面,像在等什么。

  柳玿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脸都气红了:“欺人太甚!他们连装样子都懒得装了!”

  苏晏抬眼,示意他坐下,从袖中抽出另一份奏疏——正是那道《查弊折》。

  他递过去,声音平静得吓人:“柳大人,好戏,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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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柳玿以都察院御史身份,把这份折子呈到御前时,乾清宫里的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禁军虚报万人空饷,工部挪用军费修陵,内库截留户部拨款……每一条,都像记耳光,狠狠抽在天子李策脸上。

  皇帝真的怒了。

  那是种被最信任的人联手骗了的耻辱。

  他当场摔碎了一只天青釉茶盏,厉声下令:户部、兵部,十天内必须说清楚!

  风暴来了。

  兵部尚书闭门不出,工部上下人人自危。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向来“中立”、左右逢源的户部尚书张居敬,第三天黄昏,悄悄递帖子求见苏晏。

  密室里,这位老臣摘下官帽,对着苏晏深深一揖,腰弯得让人心惊。

  “苏大人,”他嗓子发哑,“下官……是来投诚的。”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绝望,“只要大人保我张家平安,户部这五年的真账,我全交。”

  ——这是能掀翻半个朝堂的投名状。

  苏晏看着他,眼里没半点高兴。

  他知道,张居敬这是壁虎断尾,想丢车保帅。

  交出来的,不过是能割舍的、或者早就备好的替罪羊。

  苏晏要的,从来不是几个脑袋。他要的,是把烂到根里的肉,连根剜掉。

  “张大人言重了。”苏晏扶起他,语气温和却透着距离。

  “本官只为查弊,为国分忧。大人的前程,自有圣上决断。”

  他没答应。

  张居敬愣住了,脸色一点点白下去。一个不收钱的对手,才最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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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失魂落魄的张居敬,苏晏立刻叫来陈七,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一则流言像春风,吹遍了长安城:“新政要设‘审计院’,专查三库出入——头一个,就查内库!”

  这下,真捅了马蜂窝。

  《查弊折》只让外朝官员慌,这流言直接戳进了宫里。

  内库——皇帝的私产,司礼监大太监们几十年的钱袋子。

  多少见不得光的钱,都藏在那些账本里。

  吕芳死了,徒子徒孙还在。

  恐慌像瘟疫,在太监堆里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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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光公主的时机,掐得正好。

  趁皇帝为内库的事烦心,她端了碗安神汤,轻轻走进御书房。

  没直接劝,只说起小时候:“母妃在世时常说,天子富有四海,不私藏分毫。

  天下的钱,都是养社稷的,不是一个人的口袋。”

  见皇帝神色松了些,她才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双手奉上。

  “这是父皇当年的手书,《内帑支用录》。”

  她声音轻轻的,“儿臣偶然翻到,见上面有父皇朱批:‘边军月粮,国之基石,分毫不能少。敢挪用,以叛国论处。’”

  先帝遗训,像道雷,在李策心里炸开。

  他接过旧账,摩挲着父亲有力的字迹,半天没说话。

  最后,提起朱笔,在那份请罪折上重重批道:

  “着户部会同都察院,组建专案,彻查历年军饷发放实情——上至内库,下至卫所,一处不漏!”

  圣旨一下,网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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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秉烛像是回到了最熟悉的战场。

  他带着旧部,跑遍京畿十二卫所,拿着禁军名册,对着老兵的口供和手印,一个一个核。

  难。很多证据早没了。

  直到在一处废弃的边境驿站,他从夹墙里,扒出一叠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存根——是十年前发军饷的凭证。

  火漆揭开,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每张存根不起眼的角落,都盖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暗印——司礼监的墨龙徽记。

  铁证如山。

  这证明,当年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长期、系统地截留军饷,拿去养东厂那部秘密机器。

  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顺着几笔大额银子追,线索竟然绕到了京郊两处皇庄的账上——而那两处庄子,挂的是两位当朝亲王的名字。

  消息还捂着,杀机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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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深夜,几个黑衣刺客像鬼一样摸进调查组的住处。

  高秉烛提刀迎上,刀光翻飞,亲手宰了带头的。

  搜身。除了喂毒的刀,刺客怀里还有一小包见血封喉的毒药,和一张火漆封口的“焚毁令”。

  苏晏连夜赶来,亲自验尸。

  他看着刺客嘴里毒囊的残渣,又看看那张令,嘴角勾起冷笑:

  “他们怕了。怕的不是追债——是怕这口子一开,就再也堵不住了。”

  事,已经从贪钱,变成了可能动摇国本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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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崇文连夜找来几位致仕的老臣——都是三法司里德高望重的。

  在苏晏宅子里,这位前刑部尚书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以旧债,促新制。”

  他意思是:追回来的百万军饷,一次性发下去,不光国库立刻垮,层层下去,还得被将领克扣。

  不如拿这笔钱设个“武备基金”,交给一个新设的衙门管,专款专用——只更新边军装备,安置老兵。

  “一箭三雕。”

  李崇文眼睛发亮,“既解朝廷急,又保老兵活路,最关键——从此断了将领克扣军饷的路!”

  苏晏眼中精光一闪,当场点头。

  他亲自起草章程,还加了一条更吓人的——“军民共监”。

  基金的每一笔支出,都得军方代表、户部官员、退役老兵代表三方一起签字。账目,定期向全军公开。

  柳玿看完章程,久久叹了口气:“苏长青,你这哪是发饷……你这是在老帝国身上,一刀一刀刻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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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章程快定稿时,宫里密报来了。

  皇帝连续三晚,深夜召见内阁首辅、次辅,密谈“要不要恢复内阁票拟权”。

  苏晏站在自己办的义学讲台前。窗外乌云压顶,闷得人喘不过气。

  台下,衣衫朴素的孩子正用清脆的嗓音读《律疏要义》:“法不阿贵——”

  童声像道光,劈开了他心里的雾。

  恢复票拟权?不过是皇帝看太监权力太大,想扶文官来制衡的帝王术。

  对苏晏来说,这只是把权力从一个坑,挪到另一个坑。

  他要的,从来不是权力在谁手里。他要的,是把权力关进笼子。

  他忽然转身,对旁边的陈七沉声道:“去告诉瑶光,请她帮我备一份《祖制考异》。”

  陈七一愣。

  苏晏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深不见底的紫禁城:“重点写——洪武年间‘六科封驳’和‘廷推选官’的先例。”

  那是太祖朱元璋设的枷锁:让言官能驳回皇帝不合理的旨意,让朝臣集体推举大官。

  后来,早名存实亡了。

  苏晏停了停,像下了决心,又补了一句,轻得只有陈七能听见:

  “顺便问她……如果有一天,这江山不再靠一个人的圣明撑着,而是靠一套自己活着、不会烂的规矩传下去……

  她愿不愿,和我一起,写下这套规矩的第一章?”

  话音刚落——

  “咔嚓!”

  一道惨白闪电劈开天,滚滚春雷炸响。

  长安城第一场透雨,终于泼了下来,哗哗冲刷着屋顶的灰。

  义学堂里的灯火,在风雨里晃了晃。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