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几千人聚成的白色海洋，在铅灰色的天下无声地涌动。
雪花落在麻布白幡上，洇开一圈圈暗色的水迹。像老天爷默默流的泪。
紫宸门高高的门楼，像头沉默的巨兽。紧闭的朱红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皇帝的威严，一边是百姓的悲声。
---
和宫门外的风雪肃杀完全不同——
城南茶肆二楼，暖烘烘的。
苏晏靠窗坐着。炭炉上温着壶粗茶，白汽袅袅，模糊了他清俊平静的侧脸。
他没看远处的皇城，目光落在楼下街角。
那儿有几个衣衫单薄的盲童，围着个破火盆取暖，嘴里齐声唱着支不知哪儿传开的童谣：
“黑漆漆的宫门墙，挡住归家少年郎。紫宸门，不开不开，忠义魂，回不来……”
孩子的声音嫩，却像把最钝的刀，一刀刀割在长安城心口上。
这歌谣，比几千人的静默还有力。像蒲公英种子，乘着寒风，飘进长安每个角落，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这是他布下的第一颗子。
民心像水，能载船，也能翻船。歌谣，就是引这水流的无形堤坝。
---
“大人！”
柳玿一身便服，压不住满身的急。他从楼梯口快步过来，压低声音：
“宫里来消息了——锦衣卫封了五门，说‘今日休朝’！皇上这是要当缩头乌龟了！”
他一拳砸在窗棂上，震得茶杯嗡嗡响。
“别急。”
坐在对面的李崇文，须发全白，神色却稳得像山。
他伸出枯瘦的手，按住柳玿胳膊：
“你看那儿。”
顺他指的方向，柳玿看见——
一群黑乌鸦猛地从皇城深宫方向惊起，在乾清宫琉璃瓦顶上盘旋尖叫，久久不散。
李崇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宫里肯定有事。皇上不是不想开门——是在掂量开这门的代价。他在等，等个能让他下决心的理由，或者说……等个台阶。”
---
这时候，紫禁城深处，勤政殿。
暖炉烧得旺，可空气重得压人。
年轻的皇上穿着常服，指尖捏着份奏疏——是萧云谏刚呈上的《止讼疏》。
奏疏写得特别恳切，说苏晏就是个江湖骗子，借着林啸天旧案煽动民心，该杀。
要是为他一个人开金殿、让百姓临门，国体在哪？朝纲还要不要？
长此以往，天下非乱不可。
“萧云谏，”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记得，你以前是林啸天的学生。”
跪在金砖上的萧云谏，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没抬头，声音却异常坚定：
“臣首先是大胤的臣子。林帅对臣有知遇之恩，可社稷安稳，比一个人私情重得多。臣不是为吕芳那伙人说话——臣是为陛下，为这大胤江山！”
皇上沉默了。
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才俊，如今成了他手里最利、也最不可靠的一把刀。
好久，才挥挥手：
“退下吧。”
“臣遵旨。”萧云谏磕头，起身退着出大殿。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时，他才发觉——后背全被冷汗湿透了。
他把手拢进袖子，指尖碰到个东西，心猛地一抽。
那是张从火里抢出来的半页焦纸。是他潜进密窟找到的名录副本。
纸边用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写着三个字：
“活口尚存三人”。
他知道——自己早被吕芳，甚至被更高处那双眼睛盯死了。
这张焦纸，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他要不能抢在吕芳前头，把苏晏彻底按死——下一个被扔出来当弃子的，一定是他自己。
---
另一边，瑶光公主宫里。
一碗刚炖好的安神汤，经心腹宫女送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府上。
汤旁边还附了张素笺，瑶光亲笔写的：
“叔父为国事操劳，日夜辛苦，侄女心里担心。备了点薄礼，望叔父好好歇歇。”
吕芳看了，只觉得这几天被苏晏搅得烦躁的心，平复了不少。
他知道这位公主跟苏晏走得近。现在送汤来，明显是服软示弱。
他冷笑一声，把汤一口喝了。
药效很好，他很快沉沉睡去。
可两个时辰后醒来——
他猛地发现，藏在暗格里的那道“焚车令”原件，不见了！
吕芳又惊又怒，立刻下令封宫道，疯狂搜查。
却不知道，那张薄薄的纸，早通过宫里那个看着最不起眼的总管太监之手，转了几道，送到了城南茶肆苏晏面前。
纸上十二个字，笔力狠，杀气重：
“令出司礼监，准予便宜行事”。
右下角盖的，是东厂轻易不动的鹰隼暗印。
最要命的是——
纸背面一角，留着点快褪色的朱砂指印。
这点朱砂，经高秉烛连夜比对宫里旧档，竟和皇上近两年批奏折用的御用印泥，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它不只能钉死吕芳，更能把矛头，隐隐指向龙椅上那个人。
---
可苏晏拿到这足以震动朝野的铁证，却没马上公开。
他把原件仔细收好，反而拿出一份早备好的仿件，递给高秉烛：
“天亮前，把它混进兵部档案库——戊辰年的边务卷宗里。”
高秉烛一愣，随即明白了。
直接拿出证据，那是莽夫干的事，只会逼得皇上和吕芳抱团死守。
可把这仿件“无意间”从兵部档案里发现，性质就全变了。
这不再是苏晏的一面之词，是朝廷自己的档案出了漏子。
一个关系到皇上名声和军国大事的命令，怎么会流落到外档？
这肯定要引起整个官僚体系的恐慌和自查。
勋贵集团可以不在乎一个死去的林啸天，但他们绝对在乎——皇上是不是在骗他们？是不是用不正常的手段处理军务？
这碰了所有人根本的利益。
---
果然。
第二天一早，兵部档案库一个年轻主事整理旧档时，“偶然”发现了这道字迹惊人的手。
吓得魂都没了，层层往上报。
兵部侍郎看到这东西，当场大怒，立刻封存证物，直奔内阁。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在京城高层之间传开。
一股巨大的压力，开始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压向紫禁城中心。
---
午时快到了。
紫宸门还关着。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有点骚动。
就在这时——
萧云谏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带着三百锦衣卫番役出现在广场一侧。
他脸阴沉得像水，声音冷得像冰：
“奉旨查办非法聚众、冲击宫门者！你们立刻散了！不然格杀勿论！”
百姓一阵哗然。对着明晃晃的刀口，开始害怕后退。
人群里，柳玿正要拔剑，被李崇文死死拉住。
千钧一发之际——
“咚——！”
“咚——！”
“咚——！”
厚重悠远的钟鼓声，突然从城里各处响起！
一连九响，一声接一声，响彻云霄！
所有人都愣了。
萧云谏的脸，“唰”地白了。
这是“天宪令”！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联合启用《大胤律·重罪复核章》的最高信号！
依律——凡涉及三品以上功勋重臣冤死、且有确凿新证据的，就算皇上避朝不开，三法司也有权绕过内阁，联合开庭质对！
钟声还没停，人群自动分开条路。
李崇文拄着鸠头杖，在一众老臣围着下，昂然走到阵前。
从袖子里取出份三法司司正联合签印的文书，朗声宣读。
他话音刚落——
紧闭的宫城侧门“神武门”，忽然缓缓打开了。
瑶光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架小辇上，由宫人抬着，静静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手里捧着方白玉符节。上面“钦准勘验”四个篆字，在雪光映照下，发着温润又威严的光。
那是皇上昨夜，在各方压力下，最终默许加盖的玉符。
萧云谏像被雷劈了。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高耸的宫阙。
只见乾清宫殿檐角上，一面代表允许非常议政的黄色龙旗，正迎着风雪，慢慢升起。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在无数颗或期盼、或害怕、或算计的心跳里——
那扇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门，在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轰然洞开。
门里是深长的宫道，通向权力和命运的中心。
一股凛冽的穿堂风从里头涌出，卷起地上积雪，吹得所有人衣袂猎猎响。
这扇沉重的大门，既是通往公道的门，也是通往炼狱的门。
而苏晏，就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走进这场万众瞩目的风暴中心。
雪花落在麻布白幡上，洇开一圈圈暗色的水迹。像老天爷默默流的泪。
紫宸门高高的门楼，像头沉默的巨兽。紧闭的朱红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皇帝的威严，一边是百姓的悲声。
---
和宫门外的风雪肃杀完全不同——
城南茶肆二楼，暖烘烘的。
苏晏靠窗坐着。炭炉上温着壶粗茶，白汽袅袅，模糊了他清俊平静的侧脸。
他没看远处的皇城，目光落在楼下街角。
那儿有几个衣衫单薄的盲童，围着个破火盆取暖，嘴里齐声唱着支不知哪儿传开的童谣：
“黑漆漆的宫门墙，挡住归家少年郎。紫宸门，不开不开，忠义魂，回不来……”
孩子的声音嫩，却像把最钝的刀，一刀刀割在长安城心口上。
这歌谣，比几千人的静默还有力。像蒲公英种子，乘着寒风，飘进长安每个角落，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这是他布下的第一颗子。
民心像水，能载船，也能翻船。歌谣，就是引这水流的无形堤坝。
---
“大人！”
柳玿一身便服，压不住满身的急。他从楼梯口快步过来，压低声音：
“宫里来消息了——锦衣卫封了五门，说‘今日休朝’！皇上这是要当缩头乌龟了！”
他一拳砸在窗棂上，震得茶杯嗡嗡响。
“别急。”
坐在对面的李崇文，须发全白，神色却稳得像山。
他伸出枯瘦的手，按住柳玿胳膊：
“你看那儿。”
顺他指的方向，柳玿看见——
一群黑乌鸦猛地从皇城深宫方向惊起，在乾清宫琉璃瓦顶上盘旋尖叫，久久不散。
李崇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宫里肯定有事。皇上不是不想开门——是在掂量开这门的代价。他在等，等个能让他下决心的理由，或者说……等个台阶。”
---
这时候，紫禁城深处，勤政殿。
暖炉烧得旺，可空气重得压人。
年轻的皇上穿着常服，指尖捏着份奏疏——是萧云谏刚呈上的《止讼疏》。
奏疏写得特别恳切，说苏晏就是个江湖骗子，借着林啸天旧案煽动民心，该杀。
要是为他一个人开金殿、让百姓临门，国体在哪？朝纲还要不要？
长此以往，天下非乱不可。
“萧云谏，”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记得，你以前是林啸天的学生。”
跪在金砖上的萧云谏，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没抬头，声音却异常坚定：
“臣首先是大胤的臣子。林帅对臣有知遇之恩，可社稷安稳，比一个人私情重得多。臣不是为吕芳那伙人说话——臣是为陛下，为这大胤江山！”
皇上沉默了。
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才俊，如今成了他手里最利、也最不可靠的一把刀。
好久，才挥挥手：
“退下吧。”
“臣遵旨。”萧云谏磕头，起身退着出大殿。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时，他才发觉——后背全被冷汗湿透了。
他把手拢进袖子，指尖碰到个东西，心猛地一抽。
那是张从火里抢出来的半页焦纸。是他潜进密窟找到的名录副本。
纸边用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写着三个字：
“活口尚存三人”。
他知道——自己早被吕芳，甚至被更高处那双眼睛盯死了。
这张焦纸，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他要不能抢在吕芳前头，把苏晏彻底按死——下一个被扔出来当弃子的，一定是他自己。
---
另一边，瑶光公主宫里。
一碗刚炖好的安神汤，经心腹宫女送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府上。
汤旁边还附了张素笺，瑶光亲笔写的：
“叔父为国事操劳，日夜辛苦，侄女心里担心。备了点薄礼，望叔父好好歇歇。”
吕芳看了，只觉得这几天被苏晏搅得烦躁的心，平复了不少。
他知道这位公主跟苏晏走得近。现在送汤来，明显是服软示弱。
他冷笑一声，把汤一口喝了。
药效很好，他很快沉沉睡去。
可两个时辰后醒来——
他猛地发现，藏在暗格里的那道“焚车令”原件，不见了！
吕芳又惊又怒，立刻下令封宫道，疯狂搜查。
却不知道，那张薄薄的纸，早通过宫里那个看着最不起眼的总管太监之手，转了几道，送到了城南茶肆苏晏面前。
纸上十二个字，笔力狠，杀气重：
“令出司礼监，准予便宜行事”。
右下角盖的，是东厂轻易不动的鹰隼暗印。
最要命的是——
纸背面一角，留着点快褪色的朱砂指印。
这点朱砂，经高秉烛连夜比对宫里旧档，竟和皇上近两年批奏折用的御用印泥，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它不只能钉死吕芳，更能把矛头，隐隐指向龙椅上那个人。
---
可苏晏拿到这足以震动朝野的铁证，却没马上公开。
他把原件仔细收好，反而拿出一份早备好的仿件，递给高秉烛：
“天亮前，把它混进兵部档案库——戊辰年的边务卷宗里。”
高秉烛一愣，随即明白了。
直接拿出证据，那是莽夫干的事，只会逼得皇上和吕芳抱团死守。
可把这仿件“无意间”从兵部档案里发现，性质就全变了。
这不再是苏晏的一面之词，是朝廷自己的档案出了漏子。
一个关系到皇上名声和军国大事的命令，怎么会流落到外档？
这肯定要引起整个官僚体系的恐慌和自查。
勋贵集团可以不在乎一个死去的林啸天，但他们绝对在乎——皇上是不是在骗他们？是不是用不正常的手段处理军务？
这碰了所有人根本的利益。
---
果然。
第二天一早，兵部档案库一个年轻主事整理旧档时，“偶然”发现了这道字迹惊人的手。
吓得魂都没了，层层往上报。
兵部侍郎看到这东西，当场大怒，立刻封存证物，直奔内阁。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在京城高层之间传开。
一股巨大的压力，开始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压向紫禁城中心。
---
午时快到了。
紫宸门还关着。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有点骚动。
就在这时——
萧云谏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带着三百锦衣卫番役出现在广场一侧。
他脸阴沉得像水，声音冷得像冰：
“奉旨查办非法聚众、冲击宫门者！你们立刻散了！不然格杀勿论！”
百姓一阵哗然。对着明晃晃的刀口，开始害怕后退。
人群里，柳玿正要拔剑，被李崇文死死拉住。
千钧一发之际——
“咚——！”
“咚——！”
“咚——！”
厚重悠远的钟鼓声，突然从城里各处响起！
一连九响，一声接一声，响彻云霄！
所有人都愣了。
萧云谏的脸，“唰”地白了。
这是“天宪令”！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联合启用《大胤律·重罪复核章》的最高信号！
依律——凡涉及三品以上功勋重臣冤死、且有确凿新证据的，就算皇上避朝不开，三法司也有权绕过内阁，联合开庭质对！
钟声还没停，人群自动分开条路。
李崇文拄着鸠头杖，在一众老臣围着下，昂然走到阵前。
从袖子里取出份三法司司正联合签印的文书，朗声宣读。
他话音刚落——
紧闭的宫城侧门“神武门”，忽然缓缓打开了。
瑶光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架小辇上，由宫人抬着，静静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手里捧着方白玉符节。上面“钦准勘验”四个篆字，在雪光映照下，发着温润又威严的光。
那是皇上昨夜，在各方压力下，最终默许加盖的玉符。
萧云谏像被雷劈了。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高耸的宫阙。
只见乾清宫殿檐角上，一面代表允许非常议政的黄色龙旗，正迎着风雪，慢慢升起。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在无数颗或期盼、或害怕、或算计的心跳里——
那扇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门，在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轰然洞开。
门里是深长的宫道，通向权力和命运的中心。
一股凛冽的穿堂风从里头涌出，卷起地上积雪，吹得所有人衣袂猎猎响。
这扇沉重的大门，既是通往公道的门，也是通往炼狱的门。
而苏晏，就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走进这场万众瞩目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