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影子不拜王-《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那股气息像初春化冻的溪。

  没声息,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凉,裹着股钻劲的生机,在蜕甲池底的淤泥里打旋。

  三日后,第一缕阳光斜斜照进偏殿,落在小蝉脸上。

  她的脸白得像纸,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血契娘立刻往前凑,膝盖蹭着地面,掌心都攥出了汗。

  小蝉的眼白泛着瓷光,黑眼珠定在半空,没对上任何人,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

  “我梦见……”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颤音,“我梦见……自己杀了公主。”

  空气瞬间冻住。

  不等苏晏开口,小蝉的手哆哆嗦嗦探向枕下,摸出块碎玉佩。

  玉佩碎成三块,边缘割手,温润的玉质摸起来却凉得刺骨。

  雕工精巧,就算碎了,也能看出原物的华贵。

  苏晏瞳孔骤缩。

  这玉佩,他在宗人府卷宗里见过拓片——是瑶光公主十二岁生辰丢的“月影同心佩”。

  那场庆典,正是吕芳当司礼监掌印时主持的。

  小蝉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断口,像是在摸什么珍宝。

  苏晏攥紧左手食指,伤口早结痂了,此刻却像被细针往骨缝里扎,一阵一阵的锐痛。

  他懂了。

  “影蜕”比他想的更邪乎。

  不只是身形样貌,连记忆、执念、罪孽都能复制。

  吕芳把自己的一部分,像种子似的种进了这姑娘身子里。

  “回魂帖。”苏晏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道黑影从门外滑进来,是个穿灰布短打的茶楼伙计。

  身形瘦削,眉眼压得低,走路没半点声响,像贴在墙上的影子。

  “彻查开国以来所有宦官干政秘案。”苏晏的目光钉在玉佩上,语速极快。

  “但凡有‘梦授’‘指甲异变’‘井底密室’‘无故疯癫’这些字的,不管真的假的,全单列出来。

  我要知道这‘影宦体系’的来龙去脉——吕芳是开创者,还是只是个继承者。”

  伙计领命就走。

  整整三日,京城最大的情报中枢“忘归茶楼”关了门,连檐下的灯笼都摘了。

  三日后,伙计再次出现在苏晏面前,眼里的血丝快溢出来,递上的不是卷宗,是一段埋在时光里的秘史。

  “大人,我们错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吕芳不是开创者,他是……集大成者。”

  百年前,先帝要改革,动了勋贵的奶酪。

  反扑来得又狠又快,朝堂上血雨腥风,皇权都快晃了。

  危急关头,时任大太监站了出来。

  史书上只留了“奸佞”俩字,据说长得矮壮,左手缺了根无名指,笑起来像老鸹叫。

  他用最狠的手段,杀了所有领头的改革派,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先帝的改革黄了,但皇权稳住了。

  从那天起,司礼监核心里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脏手代行”。

  皇帝管明面上的光鲜事,他们管见不得光的脏活——杀人、背锅、扛骂名。

  他们是皇帝最利的刀,也是用完就扔、还要被唾骂的夜壶。

  “他们不是贪权。”

  伙计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们是怕……怕这天下,再也没人肯为皇帝背罪孽了。”

  苏晏没说话,心里翻来覆去。

  他终于懂了吕芳那点残念里的逻辑。

  没有阴影的光明,不是圣洁,是无所顾忌的暴政。

  吕芳守的不是某个皇帝,是这套扭曲却能稳住平衡的体系。

  就在这时,偏院传来骚动。

  关押蜕甲师的地方,吵吵嚷嚷的。

  那匠人自从蜕甲池净化后,一直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此刻竟突然清醒了。

  他冲破看守,连滚带爬跪在苏晏脚边,额头磕得地面咚咚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吕公公……吕公公临终前,在冷宫西角枯槐树下,立了三问碑!”

  他一边磕头一边喊,“他说,谁能答出碑上三问,就能取走‘影核’,做新的‘掌暗者’!”

  苏晏立刻带人去了冷宫。

  那棵枯槐被雷劈得只剩半截,树干焦黑。

  手下掘地三尺,挖出一方青铜碑。

  碑身裹着绿锈,沉甸甸压在地上,古篆字刻得深,笔锋带着股狠劲,像要从碑上跳出来:

  一问:谁该沾血?

  二问:谁敢认罪?

  三问:谁愿永堕?

  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苏晏心上。

  碑下方有个凹槽,是空的,明显是嵌东西的地方。

  熔心匠蹲下身,手指捏着细如发丝的共鸣铜丝,屏住气往凹槽里探。

  铜丝刚碰到碑体,立刻发出尖锐的嗡鸣,末端剧烈颤动,直直指向皇宫深处。

  影核不在碑里。

  早被人取走了,还在宫里!

  苏晏脸色没变,心里却掀起巨浪。

  他没声张,转头跟熔心匠低语了几句。

  三日后,一枚新的“程”字官印送到他手上。

  外形跟之前一样,内部纹路里,却嵌了九根细如发丝的共鸣丝。

  只要有一点阴气流动,官印就会有感应。

  与此同时,血契娘找了一批识字妇。

  身家清白,略通文墨,以修缮冷宫为名,轮班进驻。

  她们的任务就一个:把剥墙僧刮下来的带字墙皮,逐字抄录整理。

  那面墙,是部被反复涂抹的活史书,记了几百年宫闱秘事。

  起初进展慢。

  墙皮上多是前朝妃嫔的怨怼诗词,失意宫人的绝望呓语。

  直到第五天夜里,冷宫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一名农妇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地上,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响。

  她指着刚剥下的巴掌大的墙皮,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脸……这里有张脸!跟……跟现在的司礼监掌印,长得一模一样!”

  众人凑过去,借着烛火细看。

  斑驳的石灰层下,隐约透出一幅血墨画的肖像。

  眉眼吊梢,嘴角往下撇,那股阴鸷劲,跟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分毫不差,连左眼角的黑痣都一样。

  旁边一行模糊的小字,让所有人浑身发冷:“内官监少监李全,谋逆事发,承德三十年冬,凌迟于此墙下。”

  承德三十年?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个三十年前就死了的太监,怎么会跟当今掌印长得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众人心里蔓延:吕芳的“影蜕”传承,早渗进了每一代“脏手”的更替里。

  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又一个承载着前人记忆与罪孽的影子?

  当夜,苏晏独坐书房。

  油灯芯跳了跳,昏黄的光映着他的脸。

  掌心的“程”字官印凉得硌手。

  金丝匣不再跳数据,可每当他想到关键处,脑子里就会响起一阵低语,像有人贴在耳边说:

  “西偏殿有风。”

  “玉带桥下藏匣。”

  “午时三刻,掌印会咳血。”

  这些提示零碎、诡异,却准得吓人。

  苏晏猛地睁眼,眼里精光一闪。

  他终于意识到,金丝匣不再是工具了。

  吸收了吕芳的残念和蜕甲池的异变,它在跟自己的神魂融合,形成一种共生意识。

  它在引导他,也在……盯着他。

  窗外,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屋脊上掠过。

  黑色的爪子下,似乎抓着一角泛黄的纸,边缘是锯齿状的撕裂痕。

  苏晏的目光追着乌鸦,直到它消失在皇城的夜色里。

  而偏僻院落的囚室里,蜷缩在角落的蜕甲师,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他不再疯笑,也不再哭,身体弓成虾米,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甲抠进砖缝里,带出一块块碎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破风箱在拉。

  眼睛瞪得溜圆,白眼球上布满血丝,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生命最后一刻,一股不属于他的意志,似乎抢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看守的护卫吓得后退,只见他猛地抬头,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咯咯的声响。

  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