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进殿的不是人,是遗折-《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月色像泼了层霜,冷得钻骨头。

  瓜洲渡的废弃神庙,断壁残垣浸在霜色里,连野草都蔫蔫的,透着股死寂。

  苏晏的命令没走明路,靠夜色里的信使递出去。

  像石子投进暗河,无声无息,却快得很。

  半夜不到,十余道影子飘进神庙。

  脚步轻得像风,落地没半点声响。

  他们是“誓骨”的人,靖国公当年留下的死士。

  骨语婆佝偻着背,脊梁弯得快贴到地面。身上挂着串细小骨片,走一步,咔嗒一声,瘆得慌——那是她一辈子攒下的“功绩”。

  地听僧盘腿蹲在角落,僧袍脏得发灰,双耳微微扇动,跟狗似的,像是能听见地底亡魂喘气。

  封唇吏裹着黑斗篷,连下巴都遮严实了。

  传闻他用秘法缝了自己的嘴,就为了守住那些能掀翻朝堂的秘密。

  还有寒鸦儿,最年轻的一个。

  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黑袍里,只剩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着,又警惕又死寂,不像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漂尸匠、墙皮婆也在,一个个脸色沉得像铁。

  神龛前的火盆燃着,火苗窜得忽高忽低,映着每张脸的肃穆。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血和死人堆里磨出来的默契,不用多说,彼此都懂。

  苏晏站在火盆前,素衣沾了夜露,有点凉。

  他没喊口号,也没说狠话,只是攥着那半枚刻着“诏”字的玉佩,指节泛白:“明日午时,我带十三根誓骨进京,金殿对质。”

  空气里响起几声抽气声。

  金殿对质?

  跟拿鸡蛋撞石头没两样。

  但没人质疑。

  那半枚玉佩,是他们所有人的根,是等了十年的号角。

  “不过在这之前,”

  苏晏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眼神沉得像水,“得办场葬礼。给那些没来得及下葬的人。”

  众人眼里最后一点波动也没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哀恸。

  有人悄悄抹了把脸,点头。

  这事儿,本就该这么办。

  骨语婆颤巍巍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囊。

  布囊沉甸甸的,一歪,里面沙沙响。

  她解开系带,灰白色的粉末顺着囊口滑出来,堆在神龛前的石板上。

  是碎骨磨的灰。

  沧澜关战后,拼不成人形的遗骸,她一寸寸从焦土里筛出来,磨成了粉。

  “孩子们……”她的声音干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枯瘦的手指抚过骨粉,指甲缝里还嵌着战场的焦土,“它们说,想听听国乐。”

  夜更沉了,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股寒气。

  风咽郎站了出来。他瘦得像根竹竿,曾是军中号角手,如今只剩一支长箫。

  他对着骨粉,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然后,箫声起了。

  是《殇陵曲》。

  起初低低的,像有人在耳边哭;接着陡然拔高,金戈铁马的声响似的,冲得人耳膜发颤;

  最后又落下来,只剩无尽的凉,像寒风卷过空沙场。

  箫声不光在空气里飘,还往地下钻。

  地听僧猛地睁开眼,双耳张得老大,脸色凝重得吓人。

  骨语婆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紧石板,枯槁的脸贴着冰冷的石面。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滚出来,砸在石板上,碎成几瓣。

  “他们……”

  她哽咽着,身子抖得厉害,“都在应!锐字营、锋字营、玄甲卫……九百七十三人,全员点卯!”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寒鸦儿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骨粉前,黑袍扫过地面,没半点声响。

  所有人都盯着他。

  只见他从衣领里摸出根细绳,绳上串着枚小巧的骨头——是人手上的末节指骨,小得像婴儿的。

  他没犹豫,把指骨含进嘴里。

  牙齿轻磨,咯吱声细得像针,让人牙酸。

  一缕极尖极厉的哨音,从他齿间飘出来,像幼鸟临死前的哀鸣。

  下一秒,神庙外头的林子里,炸起铺天盖地的鸦鸣!

  黑鸦从林子里涌出来,遮天蔽日,沙哑的叫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它们盘旋在瓜洲渡上空,像是在回应这来自死者指骨的召唤。

  寒鸦儿吐出指骨,重新挂回颈间。

  他抬头看苏晏,那双孩子眼里,第一次燃起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火——是“传承”的火。

  “父亲说,”他的嗓音更哑了,却字字清楚,“旗倒时,要有人记得它曾竖着。”

  苏晏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得慌。

  他走上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按在寒鸦儿的肩膀上。

  孩子的肩膀很单薄,却挺得笔直。

  葬礼办完,该准备出征了。

  漂尸匠走了过来。他常年泡在水里,双手发白起皱,像泡胀的老树皮。

  他献上一口浮棺。

  棺木是灰黑色的,混着沧澜关的战场土,还有九百七十三名将士衣帛烧的灰。

  摸上去,又冰又硬,还带着股铁锈味。

  苏晏亲手把东西往棺里放。

  十三根誓骨残片、密诏副本、盐霜案的账本、《民声录》长卷……一样样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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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抽出匕首,在棺首刻了两个字——“遗折”。

  臣虽死,谏犹存。

  这口棺材,就是份从地狱递上来的奏疏。

  暴雨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点打在破庙的瓦片上,噼啪作响,正好掩人耳目。

  老陈来了。他是个普通的老船夫,却是苏晏父亲埋在京杭大运河上最深的“桩子”。

  他带众人找到一处废弃的排污暗渠。

  暗渠口藏在芦苇丛里,一艘扁平的潜舟泊在那儿,只露着一根细通气管。

  浮棺被推上潜舟时,千里之外的“记名堂”,霜婆婆下了命令。

  一瞬间,从北境到南疆,从东海到西陲,所有记名堂的门前,都点起了一支白烛。

  烛光在风雨里晃悠,连成一条看不见的“千里烛河”,送这口孤独的浮棺进京。

  潜舟像条黑鱼,在暗渠里逆流而上。

  悄无声息地钻进紫禁城东南角的水门,藏进护城河支流的暗坞里。

  浮棺到了京,苏晏没急着动手。

  他知道,直接把棺材送上去,多半是打了水漂,连他自己都得没影。

  他要让这份“遗折”,在万众瞩目下,走进金銮殿。

  他找了“灰袍客”——一群混在京城三教九流里,专门传消息的人。

  指令下去,流言很快就发酵了。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都在说:“护城河里浮上来一口棺材,是天降的遗折!装着忠臣的冤魂,怨气重得很,心怀不轨的人靠近,要遭雷劈!”

  起初没人信,只当是瞎编。

  直到三日后,户部一个出了名的贪吏,趁夜摸到暗坞。

  他伸手想碰棺材,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来,不偏不倚打中了旁边的柳树!

  “轰隆”一声,数人合抱的巨柳炸成焦木,木屑乱飞。

  那小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下,流言成了“神迹”。

  “忠魂显灵”的说法传遍京城,百姓们隔着河焚香叩拜。

  宫里的太监也在咬耳朵:“那棺材邪性得很,皇上都不敢轻易动,万一惹了天怒,谁担待得起?”

  舆论的火候,够了。

  第三日清晨,暴雨停了。

  天空洗得澄澈,连一丝云都没有。

  苏晏换了身素白长袍,没束玉带,没戴金冠,像个送葬的孝子。

  他站在水门桥头,身后跟着百名自发赶来的老兵后代。

  他们也穿素衣,沉默地站着,像一片肃穆的白林。

  苏晏走上前,双手扣住绞盘。

  胳膊上青筋暴起,绞盘缓缓转动。

  那口装着九百七十三条性命、十年沉冤的浮棺,从水里慢慢升了起来。

  水珠顺着棺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像亡魂在哭。

  浮棺被安放在一个没轮子的巨大木架上——这是古之死谏的最高礼节,抬棺上朝。

  就在棺材落定的那一刻,苏晏怀里的金丝匣突然发烫,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行金色的字,猛地钻进他脑海:【共感织网已接入金銮殿地砖,可监听御前会议】。

  苏晏猛地抬头,目光穿过重重宫墙,望向那座金灿灿的殿宇。

  他伸手按在冰冷的棺木上,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父亲,这一次,我不只为报仇。”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股决绝:“我要您,堂堂正正地回来。”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远处的钟鼓楼,那两座宣告皇权的大钟大鼓,没人敲击,竟自行响了起来!

  “咚——!”

  第一声钟鸣雄浑悠远,像来自亘古,响彻云霄。

  余音还没散,第二声鼓声就跟了上来,急促得像惊雷,炸在每个人心头。

  钟鼓齐鸣,杂乱无章,一声盖过一声。

  仿佛整个京城,都在为这口棺材,让出一条通往天听的路。

  万民失色,百官震惊。

  苏晏站在桥头,风刮得他素衣猎猎作响。

  他没下令抬棺,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扇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的宫门。

  钟声打开了所有人的耳朵,也敲响了宫里的警钟。

  他知道,这钟鼓不是为他开道,是为他召来了真正的观众。

  而这场戏的舞台,早已不只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