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骨头说话那天,风停了-《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沧澜关的朔风好像从没停过,裹着古战场的铁锈和血腥味,穿过义庄破败的窗棂。

  苏晏的目光从小凿儿精心绘制的《埋骨九穴图》上移开,落在院里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上。

  井口不大,却像道凝视苍穹的疤,连着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骨语婆和地听僧分立两侧,神情肃穆,像在等某个古老仪式开始。

  他们是苏晏通过“客栈”系统召来的奇人。

  骨语婆双耳戴着一对蝉翼般的玉片,能听见尸骨深处残留的执念;

  地听僧手持乌木禅杖,杖底镶着颗磨平的陨铁,能辨出大地之下最细微的脉动。

  两人素未谋面,可到义庄后,却不约而同指向这口枯井,异口同声说:

  “下面有东西在哭。”

  这话让苏晏心头一凛。

  他昨夜那个梦又浮上来——烈火和风雪里反复回响的低语,像跗骨之蛆,挥不去。

  他没表露分毫,只命人取来风水罗盘,让小凿儿根据尸骨的朝向、风水脉络和星象对应,把这片埋骨之地的气机流转全描摹下来。

  与此同时,灰袍客的身影如鬼魅般融进夜色,以义庄为中心,悄无声息布下了一张方圆十里的大网——确保真相浮出水面前,不会有任何不速之客闯进来。

  风咽郎取出一支黑陶埙,立在井边,吹起那首只在祭奠沙场亡魂时才会响的《寒江祭》。

  埙声呜咽,不成曲调,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无数亡魂的叹息汇成的,一波波沉入地下,震动着那片沉睡了多年的空腔。

  一曲毕,万籁俱寂。

  两曲毕,风声转厉。

  第三遍埙声响到最后一个尾音时,枯井内壁上,一道细微的裂缝应声而开,簌簌落下些掺着碎骨的泥土。

  土腥味极重,却又混着种焚烧过后特有的焦香。

  骨语婆抢上一步,小心翼翼从泥土里拾起一片月牙形的碎骨——看大小,该是人的肋骨。

  她摘下那对玉耳,用指尖在骨片上轻轻抚过,像在读一段无字的天书。

  忽然,这位看惯了生死枯骨的老妇人浑身一颤,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是靖国公的亲兵队长,高顺……”她声音嘶哑,指着骨片上那道几乎认不出的刻痕。

  “上面用刀尖刻着血字……‘东隘无援,粮尽箭绝,吾等自焚营帐,不使敌获一卒一甲。’”

  “自焚营帐……”

  苏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坐在冰冷的泥地里。

  他伸出手,动作轻得像对初生的婴儿,从骨语婆手里接过那片承载着决绝与忠诚的碎骨,亲手放进早备好的锦匣。

  他低声问,像问自己,又像问逝去的英灵:

  “为什么要烧自己?”

  “他们怕啊。”骨语婆抹去泪,声音里是无尽的悲怆。

  “怕尸体被北境蛮族割去首级,冒领军功,玷污我大夏将士的尊严。

  他们更怕……怕那面染尽了同袍鲜血的‘林’字大旗,落入敌手,成了敌酋炫耀的战利品。”

  林字旗。

  倒而不降。

  苏晏紧紧攥住锦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不止是句口号——是刻进骨血的誓言,是用三万条性命去践行的道义。

  义庄里的秘密还没传出半步,京城的暗流已汹涌而至。

  当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进义庄外墙,用特制的朱砂在墙上写下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止步”。

  写完,那人竟毫不犹豫拔出短刀,把自己左手小指齐根斩断,丢在字下,随即悄然离去。

  这是守碑司的规矩,也是冯十三姨送来的最后警告。

  守碑司,专为皇族遮掩丑闻、抹平不光彩历史而设。

  他们留下的“止步”,意味着前方是皇权的禁区;留下的断指,代表不惜一切代价封存秘密的决心。

  苏晏站在墙下,静静看着那两个字和那截还在渗血的断指,面无表情。

  他没愤怒,也没退缩,只让小凿儿取来纸墨,把两个朱砂字原封不动拓印下来。

  回到案前,他把拓印的字纸和那片写着“自焚营帐”的誓骨残片并排摆开。

  灯火下,他提笔在旁边的白宣上写下一行字:

  “若真为护国体面,何须藏骨灭迹?若惧天下动荡,又岂能靠谎言维稳?”

  字迹未干,地听僧匆匆进来,脸色凝重:

  “主上,宫城方向有异动。我听见地脉深处传来极密集的脚步声——至少三十名文官在子时被紧急召入宫中,随后全涌向了礼部档案房。那里……存着所有边关战事的原始卷宗。”

  苏晏冷笑一声。

  欲盖弥彰,何其心虚。

  第四根誓骨的寻找颇费周折。

  它不在埋骨坑里,而在当年主将林靖远埋剑之处。

  众人深挖三丈,才发现一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铜匣。

  苏晏亲手打开铜匣的瞬间,一股森然寒气扑面而来——他脑海里那块神秘的金手指,毫无征兆地被激活了。

  没有文字提示,没有系统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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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段夹杂着风雪呼啸声的对话残响,清晰地在脑中播放:

  “……陛下密诏已至,命我军务必死守东隘七日,将北境主力死死拖在此处……”

  是个沉稳疲惫的声音——无疑是他父亲,林靖远。

  “将军!可我们已是孤军,七日……弟兄们怕是……”另一个声音焦急打断。

  “这是军令。”

  林靖远的声音斩钉截铁,“然……第七日夜,若见西岭烽火台燃起三道狼烟,便是……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西岭不是通往京畿的捷径吗?难道是援军?”

  “不……”林靖远的声音里满是无法言喻的痛苦与决绝。

  “那是信号。告诉北境人,真正的破关之路,在那里。”

  轰!

  苏晏猛地从地上站起,身体剧烈颤抖。

  一段段破碎信息在他脑中疯狂拼接、重组。

  朝廷明知东隘是死地,却下达死守密诏;

  真正的战略意图,竟是牺牲东隘三万将士,把敌军主力吸引于此,再由“自己人”在西岭点燃烽火。

  为另一支未知的军队、甚至为敌人,指引一条无人防守的捷径!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通敌叛国”根本是弥天大谎!

  林家不是叛徒。

  他们是诱饵,是棋盘上被主动舍弃的棋子,更是在被牺牲之后,还要被泼上脏水、用来掩盖某个更大阴谋的替罪羔羊!

  当夜,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义庄屋瓦上,噼啪作响,像万马奔腾。

  苏晏却独自坐在院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

  他闭上眼,把金手指记录下的前四段音频——骨语婆听到的命令、肋骨上的遗言、守碑司的警告、父亲最后的对话——在脑中不断叠加、回放。

  雷声轰鸣,掩不住那些来自过去的呐喊。

  风声凄厉,盖不过那一声声临终的悲鸣。

  渐渐地,那些破碎的、绝望的、愤怒的声音,竟奇迹般交织、融合,最终合成一句无比清晰、响彻神魂的口令:

  “林字旗,倒而不降!”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晏脑中的金手指剧烈震颤起来。

  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数据流从中涌出,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凝成细微的金色沙粒。

  沙粒飞舞、堆叠,眨眼之间,竟凭空筑出一座微缩的战场沙盘——

  沧澜关的险峻山势、当年夏军与北境蛮族的兵力分布、那条被刻意暴露出的西岭火路走向……所有细节,纤毫毕现。

  沙盘边缘,一行由光芒组成的小字缓缓浮现:

  “真正的敌人,从未出现在战场上。”

  苏晏缓缓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沙盘上代表东隘主帐、他父亲曾立起林字大旗的那个位置。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那里的沙粒忽然一阵涌动,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头轮廓,对着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苏晏年轻而坚毅的脸。

  他眼中的泪光还没滑落,已被一股更炽烈的火焰蒸发。

  他咬紧牙关,对着满天风雨,也对着那片无言的沙盘,一字一顿低语:

  “接下来,我要你们全都听见。”

  他话音刚落,那座金色沙盘忽然生出新变化——

  代表主战场的光芒迅速黯下去。而另一处原本不起眼的地点,却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那是一处位于沧澜关侧翼的万丈悬崖。地图上标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

  “葬马涧”。

  沙盘上,无数微小的光点从东隘军营的位置延伸而出,最终的轨迹,都终结于那片悬崖边缘——像在无声演示一场惨烈的集体奔赴。

  地听僧不知何时已撑伞来到他身后,看着沙盘变化,失声道:

  “那里……传闻是林家军最后的战马,为不落入敌手,集体跳崖的地方。崖壁陡峭,瘴气弥漫,从没人能下去过。”

  苏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血红色的光芒上。那光芒像个巨大的漩涡,吸走了他全部心神。

  他知道,沙盘在指引他。

  下一块承载真相的碎片,就在那万丈深渊之下。

  这条通往真相的路,比他想的更艰险。

  他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小凿儿与灰袍客,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准备绳索和攀岩工具。”

  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回那片深不见底的悬崖光影上。

  “这个地方,我必须亲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