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浮棺载的不是死人,是欠条-《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船头像把钝刀,慢慢切开墨绿色的水。

  两边高高的芦苇晃动着,沙沙响,像许多人在低声说话。

  这就是“白苇滩”。

  当地人说起这里就变色。

  这儿没有坟,死了的人被装进简单木棺,放在弯弯曲曲的水道里漂,变成一具具安静的浮尸。

  人们说,这是水上人的命——活着在水上,死了也得和水在一块儿。

  苏晏站在船头,目光穿过薄雾,落在远处一个孤单的身影上。

  那是个老匠人,背佝偻着,借着盏昏黄油灯的光,正打磨一具小得让人心碎的棺材。

  那是给小孩准备的。

  夜风带来木屑混着水汽的微腥味,还有刻刀刮木头的沉闷声音。

  船悄悄靠岸。苏晏踩上湿滑的泥地,走近草棚。

  老匠人头也没抬,好像早就习惯了半夜来客。

  苏晏蹲下身,眼睛盯着棺底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父欠米三斗,债清方可安。”

  字迹很嫩,却透着一股不像这年纪的决绝和怨气。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木纹。

  一种熟悉的质感让他心里一沉。

  这绝不是普通松木。

  这是禁伐的皇陵柏木,木质紧密,带着一丝幽微的香气,能让尸身百年不腐。

  用这么珍贵的木头做个小孩浮棺,本身就是件怪事。

  “老丈,这棺材,漏水吗?”苏晏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老匠人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抬起一双浑浊的眼:“浮棺,本就是要让水进来的。水满了,就沉了。沉了,债也就跟着沉了。”

  苏晏看向棺材接缝处——那儿正有几滴水珠慢慢渗出来。

  他没说话,回头朝船上招了招手。

  一个身材干瘦、舌头却特别灵活的汉子跳下船。

  他是运河上最好的盐舌郎,能用舌尖分出水源地、盐的好坏,甚至船板泡了多少年。

  “尝尝。”苏晏指着那几滴水。

  盐舌郎半信半疑地伸出舌头,在缝隙上轻轻一舔,眉头立刻皱紧了,脸上没了血色。

  “大人,”他声音发抖,压得很低。

  “这不是河水……这是太仓西库地窖里的湿气味儿!

  我当年给官仓运粮时闻过,阴冷、发霉,还带着一股陈谷子烂掉的酸腐气!”

  一瞬间,所有线索在苏晏脑子里连成了一条冰冷的链子。

  皇陵柏木、还不清的米债、官仓的湿气……这哪是什么浮棺葬礼?

  这分明是一份份用人命写的质押契约!

  这些孩子不是死后才进棺,而是死前就被关在阴暗的官仓里,成了私盐贩子和落难家庭之间最残酷的抵押品。

  每一具顺水漂的浮棺,都是一个没还清的债务的活证据,一个永远不能安息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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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没惊动谁,只以帮忙制棺为名,在老匠人的草棚里住下了。

  整整三天,他白天劈柴打磨,晚上就和老人对坐着,听他讲三十年来,经他手造出的三百六十七具浮棺背后的故事。

  那些故事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割着他的心。

  有撞破私盐交易被灌盐卤毒死的税吏,棺木上刻着“天日昭昭”;

  有饿极了偷挖官仓墙角粮食被活活打死的农妇,棺木上只留个模糊指印;

  更有才华横溢却被冒名顶替了功名的寒门学子,家人在棺盖内侧写满了不甘的诗句……

  每一具棺木,都是一条人命,一桩冤案。

  苏晏默默把这些血泪故事记在心里,编成一段段短歌谣,教给船上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唱。

  “一棺一愿未了情,水上人家不敢鸣。风吹芦苇白骨问,今夜谁家泪满盈?”

  清脆的童谣随着水波荡开。

  白天是孩子嬉闹,到了夜里,却像一缕缕散不去的鬼火,在白苇滩上空转。

  怪事发生了——每当夜深人静、歌声隐约传来时,河面上那些静止的浮棺竟会微微晃动,

  好像棺里睡着的魂被唤醒了,正侧耳听,又像在无声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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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里,裴十三扮成走南闯北的药材商,混进了霜婆婆盐帮的外围。

  他很快查到了一批秘密运送的药包,上面标着“雪肌散”。

  可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什么美白药粉,是精炼过的盐霜粉末。

  这东西少吃能致幻,吃多了就能轻易控制人心。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包药粉的夹层里,他发现了一张账册残页。

  上面用暗语记着:宫里一个姓“常”的老太监,每月固定收十斤“净水贡”。

  裴十三立刻认出,这个常太监,就是当年护送霜婆婆——也就是吕芳的幼妹——离京的那个侍从!

  铁证如山,足够把霜婆婆的盐帮和宫里那些脏事连起来,一网打尽。

  可他把消息传给苏晏时,等来的却是一道意外的命令。

  “不必追查。把账页抄一份,用油纸包好,扔进运河通扬州府的支流。”苏晏的回话很平静,也很坚决。

  裴十三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苏晏很清楚,对付霜婆婆这种人,一纸罪证也许能送她上断头台,却动不了她经营多年的根基。

  真正能让她怕的,不是律法的审判,而是那些被她亲手埋了的“被遗忘者”,重新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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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后,月牙坞。

  这是运河上一个天然港湾,三面环水,地势隐蔽,是霜婆婆召心腹议事的秘密地方。

  七大舵主分坐两边,气氛肃杀。

  霜婆婆坐在主位,脸色比平时更阴冷。

  苏晏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不显眼地站在角落阴影里。

  霜婆婆没多说,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那册子没封面,没书名,正中央只凝固着一滴泪珠似的盐晶,在灯下闪着诡异的光。

  “《盐霜账本》。”

  她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淮北灾情,我知道了。但谁敢私自放一粒粮北上,坏了我们的规矩,我就亲手在这本账上,把他的名字削掉。”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议事厅的木门被撞开了。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白苇滩那个漂尸匠,竟抱着一具崭新的小棺材闯了进来。

  他眼睛通红,神情癫狂:“婆婆!我儿昨儿托梦给我,他娘在底下捎话上来,说……说粮不能停!”

  说着,他猛地掀开棺盖。

  棺材里空空的,没有尸骨,只有一摞摞用细麻绳捆好的纸条,堆得满满的。

  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纸条哗哗响。

  上面用血红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淮北饿死的人。

  全场死一般寂静。

  突然,“噗通”一声,那个曾为苏晏尝水味的盐舌郎双膝跪地,放声大哭:

  “我老家……我老家就在淮北啊!我爹……我爹去年就是这么饿死的……”

  他的哭声像根针,刺破了现场紧绷的气氛。

  几个同样出身北方的舵主脸色煞白,眼里露出挣扎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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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苏晏独自站在船头。月光像水银一样泻下来。

  他打开随身带的金丝匣,把三天来从老匠人那儿听的三百多个浮棺故事,一个一个录了进去。

  然后,他合上匣子,轻轻按下了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启动钮。

  【共感织网,区域同步启动。】

  刹那间,一道无形的波纹以他的船为中心,沿着整条运河悄悄扩散开。

  沿线一百多艘船上的船工、水手,不管是在睡觉,还是在守夜,几乎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同样的幻象——

  他们梦见自己不是在划船,而是在一片龟裂的、冒白烟的旱地里艰难走着。

  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荒田,和无数双从地缝里伸出来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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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

  负责封锁河道的船队里,最前面那艘巨型“堵河船”的缆绳,竟毫无预兆地松了。

  船身在水流推动下,慢慢漂移了半里远,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只当是夜里风大,缆绳磨断了。

  苏晏船上的金丝匣,却在此时微微一亮。

  一行新的小字浮现出来:【共感节点已达临界值,区域级舆情预判功能已开启。】

  而在扬州城深处一座幽静宅院里,霜婆婆正独自摩挲着那本《盐霜账本》。

  忽然,她感觉掌心那颗凝固的盐晶变得滚烫,像要化开似的。

  她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盯着账本,低声自语:“怎么回事……连死人都不肯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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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站在黎明的微光里,感受着河风里多出的一丝别样气息。

  那是无数人情绪汇成的暗流,是梦境和现实交织产生的共鸣。

  他知道,那张无形的“共感之网”已经织成了。

  那些被压抑的怨念、悲伤和不甘,不再是虚的鬼话,而是能被引导、能被利用的力量。

  歌谣只是引子,入梦才是媒介。

  现在,网已结成。

  是时候让这些沉寂太久的“声音”,登上一方真正的台面了。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

  接下来的一步,将决定这场较量的最后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