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画中藏锋-《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宫墙青砖在黎明薄雾中沁出湿冷寒意。

  紫宸门外,数十名身着浆洗发白儒衫的寒门士子如顽固礁石,在禁军漠然注视下跪伏于地。

  他们人手一册手抄《将军无甲》,不发一言,却以沉默构筑起无形雄关。

  这些人大多互不相识,只记得昨夜云娘在故事终了时含泪说出的那句话:

  明日辰时,去金阶下等一个敢说话的人。

  苏晏立在东华门暗巷高墙上,晨风吹动粗布衣衫。

  他俯瞰那片沉默人海,指尖无意识摩挲怀中泛黄血书——

  母亲悬梁自尽前用指甲蘸血在墙上划下的勿忘苍生。

  这四个字,是他十二年苟活于世的唯一支柱。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海深仇。

  今日之局是他精心布下的第一步棋,若败,他与所有追随者都将粉身碎骨;

  若成,这坚不可摧的帝阙便会被他撬开第一道裂痕。

  侧首对身后陈七低语:传令下去,一旦钟鼓齐鸣,便放。

  那只特制风筝是他与深宫中瑶光公主约定的信号——真相,已兵临殿前。

  朝阳刺破云层,金銮殿上光影斑驳。

  就在百官例行公事之际,御史中丞柳玿自班列走出,身形瘦削却脊梁挺直:

  臣,请陛下重审十二年前沧澜之盟一案!

  满殿哗然。

  太师裴元昭须发微颤,厉声冷笑:

  柳大人疯了不成?此案乃先帝钦定,铁证如山!

  户部尚书崔明远眉头紧锁,唇翕动欲言,终在裴元昭凌厉目光下垂首。

  剑拔弩张时,沉稳脚步声自侧殿偏门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粗麻布衣年轻人缓步走入。

  未戴冠帽,长发仅用布条束起,面容清癯,眼神亮得惊人。

  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似踏在棋盘星位上。

  百官惊愕,殿前禁军上前欲拦。

  柳玿猛然抬臂声震殿宇:

  让他过来!此人所携者,非伤人之利刃,乃是十二年沉冤与北境百万军民性命!

  苏晏在无数惊疑目光中走至丹墀下方站定。环视一周朗声道:

  诸公所惧者,非是真相,而是真相大白后诸位必须承担的责任!

  全场死寂。

  连龙椅上一直闭目的皇帝也微微睁眼投来探究目光。

  苏晏未跪,从怀中捧出厚厚摹本双手举过头顶:

  此乃臣从兵部硝场废弃档房中拼合而成的《戊辰年军资调度副本》。目光如刀直刺裴元昭。

  副本详载,当年发往北境八十万两冬衣饷出京时足额足量。

  敢问太师,若边饷未在途中截留,靖国公何须向北狄商人借贷军资?

  若无此借贷,又何来诬其通敌资敌的弥天大罪?

  逻辑如锋利解剖刀,精准剖开陈年旧案最核心的根基。

  退朝后御书房气氛凝重。

  大内总管吕芳猫步无声走入,手捧黑漆托盘上放着几片烧得焦黑卷曲的铁皮。

  陛下不必忧心。声音温柔如安抚受惊孩童。

  永济仓证据库昨夜已尽数焚毁。火势甚烈,存放卷宗的铁柜都熔成了铁水。

  皇帝凝视残片良久,低声问:真一点...都没剩下?

  吕芳脸上露出谦卑自信的微笑:奴婢办事,从不留后患。

  未察觉皇帝眼神深处闪过难以言喻的复杂。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慈恩寺内,一负责洒扫的老僧确认四下无人后走入后殿。

  他是十二年前的大理寺书吏李崇文。

  对着半旧佛龛三拜,熟练转动机关,佛龛缓缓移开露出背后中空暗格。

  三册油布严裹的原始账簿静躺其中,封皮上大理寺秘档·戊辰案存疑卷字迹已模糊。

  这是十二年前他奉命销毁证据时,冒灭族之险用赝品调换的原件。

  轻抚封皮,浑浊老眼泛泪光——这一天,他等得太久。

  三日后,瑶光公主奉旨入宫进献亲手绘制的《秋狝图》。

  画中山林壮阔,猎队纵马驰骋,似寻常行乐图。

  皇帝初看只赞画技精进,未觉异常。

  至傍晚独自品茶,夕阳余晖以刁钻角度斜射画卷。

  皇帝无意一瞥,心头猛震——画中山石阴影中几处极不显眼墨点,在特定光线下隐隐连成一行字。

  凑近细看,那组合墨点赫然是银八万两转庆王的摩斯密码!

  画中其他细节瞬间意味深长:猎犬追逐梅花鹿,鹿角恰八个分叉对应北境八卫;

  为首猎手长弓箭弦断半,暗喻忠臣被折。

  皇帝呼吸陡然急促,盯着那行字良久脸上血色褪尽。

  最终对门外内侍以近乎耳语的声音问:

  今年给北境的冬衣款...拨下去了吗?

  这一问轻飘飘,却意味怀疑种子已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是夜,城南药铺幽暗地窖中,苏晏面前摊开《察案司构架推演》。

  烛火下挚友沈砚鬼魅般现身带来坏消息:

  吕芳已令东厂彻查民间私录冤案者,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苏晏脸上无波,放下笔问:李崇文那边可有动静?

  沈砚点头:老大人传话,只要朝廷下旨重查,他愿亲自出庭携原始卷宗作证。

  苏晏闭目沉默片刻,再睁眼时唇角噙冷冽笑意。

  吕芳以为一把火能烧尽过去,却不知真正证据从来不只是写在纸上,更是刻在人心里的。

  窗外晚风骤起,吹得墙角半幅残旗猎猎作响。

  苏晏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沈砚:让云娘明日说书,就讲《白狐焚卷夜》。

  皇城深处,吕芳正用丝帕仔细擦拭档案库空荡铁柜,心中一片安宁。

  忽隐约听见远处巡夜更夫哼着不成调童谣:火能烧纸,烧不了天...

  眉头微不可查一皱随即舒展,只当是寻常胡言乱语。

  那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丝令人麻痹的宁静。

  苏晏吹熄烛火,黑暗中从怀里摸出块未经打磨的梨花木板。

  指尖沾冷茶,在粗糙木面上缓缓勾勒极其简单却又足以让所有京城百姓一眼认出的侧影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