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哑巴哭的时候,最吵-《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这念头像道闪电,劈开了苏晏心里积了太久的恨。

  复仇,是为告慰逝者,惩罚恶人。

  但那终究是回头看。

  父亲留下的家训,那些散在民间、被人记住的公义,指的却是前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将来?

  一个林家人不用再拿命填,一个“张阿牛”不会因说真话就死,一个天下人都能活在法理下的将来。

  苏晏的脚,不由自主朝那嘶哑的声音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条路——他身上那股沉静,和这嘈杂的陋巷格格不入,却有种无形的威仪。

  他停在了灰袍客面前。

  目光落在那卷摊开的黄纸上。字是新抄的,笔力遒劲,每笔每划都透着刻骨的敬:

  “林氏之家训曰:武可护民,文须畏法,权不可久居,恩不可独享……”

  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晏心上。

  这不是秘密。是林氏立族的根,是父亲林啸天一辈子在做的事。

  他记得,每年祭祖,父亲都会领着全族子弟,在祠堂里一遍遍念。

  父亲声音洪钟似的:“林家的荣光,不在爵位高低,不在军功多少——在看这训词里的每个字,有没有融进林家人的骨头里。”

  如今,靖国公府烧成了焦土,林家祠堂化了灰。

  可这训词,却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潦倒的灰袍客嘴里,在这京城最破的巷子里,又响起来了。

  “你从哪儿得的?”苏晏声音有点干。他压着,不让情绪冲垮理智。

  灰袍客慢慢抬起头。

  一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

  眼神却像深潭古井,没波澜,只有种沉淀了太久的东西——像悲伤,又像执拗。

  “诏狱北墙外,捡的。”他惜字如金,仿佛多说话都费劲。

  “烧得只剩不到一半。剩下的,我问了很多人,一点点补的。”

  他顿了顿:

  “补了七年。”

  七年。

  苏晏心猛地一抽。

  林家满门被屠,也才七年前。

  这七年,他在诏狱最底层忍着折磨,谋划复仇。

  这个陌生人,却在为林家——补一份家训。

  灰袍客好像看出他不信。或者说,他只是想完成个迟了七年的交代。

  他小心地从怀里掏摸,取出页油纸包了三层的残笺。

  打开,焦黑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斑驳——是父亲林啸天的笔迹。

  残缺的末尾,一行熟悉的朱笔批注,像剑刺进苏晏眼里:

  “吾族若存,当以此训续命。”

  这是父亲的字。

  是他当年在家训末页写的——那时他正因边境屯田的事和朝中勋贵争执,回家后写下这句,自勉,也警醒后人。

  苏晏伸手,指尖微抖,想碰那片残笺,又缩回来。

  他怕一碰,这承载了太多的纸,就彻底碎了。

  灰袍客把残笺重新包好,塞回怀里,贴肉放着,像什么稀世珍宝。

  他重新垂眼,声音低却坚定:

  “靖国公于我有活命之恩。当年家乡大疫,是国公爷不顾朝廷禁令,开仓放粮,又掏家财请名医,才救下我全家。”

  “我这条命,本就是国公爷给的。”

  “如今他不在了,我没什么能报答——只能让他老人家的规矩,在这世上多留一天,是一天。”

  说完,他不再理苏晏,也不理周围的人,只用那嘶哑的嗓子,一遍遍念着。

  像要把这训词,刻进陋巷每块砖石里。

  苏晏默默退进人群,心潮翻涌。

  父亲的恩德,竟这样在民间延续着。

  他救的不止是命。

  更是一颗颗记得公义、敬畏道义的心。

  这比任何复仇的快意,都更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

  第二天清晨,阳光带着寒意,洒在刑部门前冷石阶上。

  小凿儿蹲在那儿,身子显得格外瘦小。

  左手扶着根磨亮的铁锥,右手握把小锤,聚精会神地在石阶侧面敲。

  每敲一下,“笃”一声,石屑飞溅。

  他刻得慢,用力,像要把全部气力灌进那三个字里——

  张阿牛。

  苏晏已经站了很久。

  他看着那名字一点点成形,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上面有种和年纪不符的倔强和悲怆。

  张阿牛。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因为说了句“今年的粮税比蝗虫还狠”,被安上“妖言惑众”的罪,去年秋后绞死了。

  没卷宗,没审判。他的死像片落叶,悄无声息被扫进历史尘埃里。

  要不是“判笔鬼”从故纸堆翻出份行刑记录草稿——这名字,这人,恐怕真被忘了。

  “要是全京城有三千个冤的,”苏晏声音很轻,却清晰传进少年耳朵,“你要刻到哪年?”

  小凿儿动作顿了下。

  他没马上抬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和石粉,才慢慢仰起脸。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刻不动了,就躺下。”

  “躺下了,我儿子接着刻。”

  他声音平静:

  “我爹说了——人可以死,但名字不能没人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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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念叨,就真成孤魂野鬼了。”

  这朴实到笨的回答,让苏晏心一震。

  他想起那个花七年补家训的灰袍客。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遗忘斗。

  这种斗,看着微不足道,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

  苏晏从怀里取出那本厚厚的《冤录总目》。

  这是他和“判笔鬼”耗心血整理的名册,密密麻麻记着近年因言获罪、屈打成招的冤死者——姓名、籍贯、事由。

  他走到少年面前,递过去。

  “这里每个名字,都该有人记得。”

  小凿儿愣住。

  他看着那沉甸甸的册子,像看见三千多座压在心头的坟。

  那双常年握铁锥和石锤的手,第一次抖了。

  他没马上接,先在自己满是灰的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手。

  这才恭敬地、用尽全力,把册子接过来。

  册子的重量,超出他想。

  他差点没抱住,踉跄了下。

  接着,他做了个让苏晏都没想到的举动——

  少年把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双膝一软,“咚”地跪在地上,对着苏晏就是个响头。

  额头撞硬石阶,闷响。

  血立刻顺眉骨流下来,和灰混在一起,在他稚嫩脸上划出刺目的痕。

  可他像感觉不到疼,只抬起头,用那双含泪的、亮得吓人的眼看苏晏。

  嘴唇动,一个字说不出。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跪一拜里了。

  苏晏没扶他。

  他知道,这一跪,少年跪的不是他苏晏。

  是那些终于能被记住的名字。

  ---

  午时,阳光驱了些寒气,却暖不了靖国公府废宅的断壁残垣。

  这儿早被官府清场,一把火烧尽了所有繁华和罪证,只剩死寂的焦土。

  铜镜姑站在片相对平的空地上,手里托着面古铜镜。

  她调整角度,把正午日光聚成一道刺眼的光斑,投在地面一块焦黑区域。

  这儿原是前厅——当年挂皇帝御赐“忠贯日月”匾的地方。

  匾下,就是宣判林家死罪的那道伪诏。

  判笔鬼蹲在一旁,眯眼仔细辨认光斑下的地面。

  奇了。

  随着光斑慢慢移动、灼烧,那片焦土上,竟渐渐浮出些模糊的文字轮廓。

  字迹极黯淡,像渗进地底的墨痕,在高温炙烤下才显出一点痕。

  “有了!”判笔鬼忽然惊叫,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这是……当年那伪诏的字!墨渗下来了!”

  他一边认,一边飞快和手里抄录件对:

  “没错,字句都对得上……‘靖国公林啸天,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罪证确凿……’”

  他突然顿住,手指发抖,指向诏书末尾一个角落:

  “但这儿……多了一句!”

  众人凑上前。

  只见那片焦土上,经铜镜光斑聚焦,一行极细微、几乎和焦土融为一体的隐文,顽强显了出来:

  “林氏忠烈,后世必雪。”

  就八个字。

  却像有万钧重。

  在场的人全屏住呼吸。

  这行字,明显不是伪诏正文。

  它像被人用特殊墨水,以夹层方式写在诏书背面——墨迹透纸背,在大火里烙进了地里。

  “他们不敢明写,”苏晏盯着那八个字,很久,才低声说,“就用这方式……留真相。”

  他声音平静,心里却惊涛骇浪。

  这意味着——当年那场滔天冤案里,在皇帝身边,在拟诏的翰林院,甚至在捧诏书来宣旨的太监里……

  有人冒着灭九族的险,用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给林家留了一丝清白的证据。

  留了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期许。

  ---

  黄昏,残阳如血,把靖国公府废墟染上层悲壮的颜色。

  柳七娘按苏晏的命令,把所有幸存的旧部,和散在京城各处的“司法听证哨”核心成员,秘密召集到这儿。

  人不多,就几十个。但每个人眼里,都烧着一簇不灭的火。

  苏晏站在块倒塌的石基上,环视众人。

  他没提复仇,没控诉不公。

  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冷静和庄重,宣布:

  “三天后,辰时三刻,我们在这儿——举行‘重碑礼’。”

  众人一愣。

  重碑?

  给谁立?

  给国公爷?

  还是给所有冤死的林家人?

  苏晏像看穿他们心思,继续说:

  “碑文我亲自拟了。”

  他顿了顿:

  “碑上——不提‘冤屈’二字,不列‘仇雠’一名。”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响起压抑的议论。

  不提冤?不记仇?

  那这碑立来干嘛?

  苏晏抬手,止住骚动。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声音不大,字字砸地:

  “碑上,只写《宪纲》首条——”

  他深吸口气,一字一字:

  “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万民共有之天下。”

  死寂。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瞬间明白了苏晏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给林家翻案。

  这是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发起一场问询。

  一场挑战。

  立这样的碑,比在上面刻满仇人的名字,凶险万倍。

  也深刻万倍。

  这是要把林家的私仇,化成——天下的公义。

  ---

  当夜,苏晏回到密室。

  他没去擦那把陪了他七年的复仇刀,只独自坐在灯下,又一次展开灰袍客补全的《林氏家训》。

  一页页翻。父亲的教诲仿佛又在耳边响。

  翻到最后一页,那片原本空白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用娟秀的蝇头小楷,添了行字:

  “立碑不在石,在人心。”

  苏晏心猛地一跳。

  这字他认得——是柳七娘的。

  她什么时候写的?

  是听了白天的决定后,悄悄添上的吗?

  他抬头,望向窗外。

  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吹来,“呼”一声,把桌上烛火彻底吹灭。

  黑暗瞬间吞了房间,也吞了沉睡的京城。

  可在这片深沉的黑暗里,苏晏却仿佛能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那个在陋巷念家训的灰袍客,那个在刑部门前刻名的少年,那个在伪诏下留隐文的不知名人,还有柳七娘、判笔鬼、铜镜姑……

  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人,无数颗不甘沉寂的心。

  他白天宣布的决定,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又像粒被风吹向四方的火种。

  此刻,那些无形的涟漪,那些看不见的丝线,正在黑暗里交织,汇聚。

  它们从京城各个角落,从更远的地方,跨过山河,朝着同一个坐标、同一个时刻——

  悄悄涌来。

  三天后,辰时三刻。

  那片焦土上,要立起的究竟是块石碑,还是场风暴的中心?

  苏晏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发出了信号。

  现在要做的,是等。

  等一个属于天下万民的——回答。